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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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娘的怎么墙里墙外长得一模一样?!

薛闲觉得这乐子有点大。

若是预料不错,他约莫是碰上鬼打墙了。

鬼打墙敢打到他身上,这还是生平头一回。

但这东西不会毫无来由地罩下来,总要有个缘由。薛闲回想了一番先前的事,只想到了玄悯那秃驴所提的“抽河入海局”。

难不成是这风水局让什么东西给搅合了,一言不合发了癫,将他们都兜进来了?

那么,这府宅里毫无声息,究竟是受了鬼打墙的影响,还是真的只剩了他一个?

墙头的视野虽说比青石板上要开阔一些,但也没好到哪里去。宅院到处都有高矮不一的封火墙,挡住了大半景象。薛闲所见,无非是白皮黛瓦青石板,以及一些不知能否走通的窄门。

他盯着那东西南北四方都有的窄门,又扫了眼高高低低的墙头,心里多少有了些计较。

在这种静止的四方宅院里碰上鬼打墙,想要破阵而出,遵循的无非还是八门遁甲。

开门、休门、生门、伤门、杜门、景门、惊门以及死门,一门一变数,走错了往好了说是出不了这个局,往坏了说便是非死即伤。

这宅院是四方套着四方,所谓的八门也是一层套着一层,解起来必然颇费力气。

薛闲身份有别于常人,他本就没花功夫琢磨过这些碎碎糟糟的东西。就他前半生而言,这些东西于他也起不了大作用。他也从没想过自己会有行动不便还撞上鬼打墙的一天。

所以,让他坐在这里盘算哪里是生门,哪里是死门,不如给他两刀来得痛快。

“让我拖着两条废腿四处找人?”薛闲嗤了一声,心说:我怎么那么恨自己呢?

他傲惯了,不到万不得已,打死也不会脸皮扫地折腾自己。若实在是万不得已……那还是直接打死吧。

这破宅院连风都少得可怜,他连个借力的东西都找不到,就算琢磨出了该往哪里走,他又该怎么走?爬过去还是挪过去?

光是想想那画面,薛闲就觉得牙疼。

做梦吧,谁爱爬谁爬,反正他不爬!

薛闲背倚着树干,咬着舌尖琢磨了片刻,伸手在怀中的暗兜里摸了一把,摸出了一张黄纸。

黄纸有些拧巴,打了许多道褶,一看这东西自打进了薛闲的手,就没过过什么好日子。薛闲对它还颇为嫌弃,两根手指夹着一端,将它抖开了一些。就见那黄纸面上画着一团妈都不认识的狗爬字。

不过薛闲认识。

这是他路经饶州府的时候,从一个算卦的道士那里摸来的。

那道士留了两撇歪斜的八字胡,带着个破布冠,眼角有一道青痕,不知是胎记还是被人打的。他整日窝在桥边,借着算卦改字,卖出去不少自编自画的黄符。这人也是个奇男子,既然要卖符,好歹练一笔能蒙人的字再说。这老道倒好,端着一笔狗爬字画黄符,一点儿不知羞,也不怕卖不出去。

薛闲在他那卦摊底下逗留过几日,瞄过一眼他画的黄符,大多是些只能当摆设的玩意儿,只有极少数的一些,笔画流畅,能堪些小用。

也仅仅是小用。

比如说是辟邪的黄符,实际也就能驱个虫蚁;说是能延年益寿的黄符,实际也就能缓解个小厄小疾。

薛闲怀里这张,就是他看着那道士画出来的。

“承南方龙君云雷座镇。”薛闲眯着眼,懒懒地将那张符上的字逐一念了出来。这些字大多被绕了八百回,神似蚯蚓,九曲十八弯,也难为他还记得。

单是听这内容,就差不多能猜到,这是一张请雷的符,也不知道那道士闲来无事练这玩意儿作甚。

不过说是请雷,单就这张皱巴巴的黄符,那必然是请不动什么南方龙君的,顶多能招来两根云丝,遮一遮太阳。但同样的黄符,落在薛闲手里就不同了。

因为这符上请的什么南方龙君,不才,多半指的就是薛闲本人了。

虽说他现在这纸皮身体没法亲自作妖,但借个黄符作媒,多少还是能试一下的。

于是他又从怀里摸出个小巧的瓷瓶,拨开瓶塞,一股混着古怪冷香的腥甜味道便隐约散了出来。

薛闲皱了皱眉,即便是自己的血味,他也不曾觉得好闻到哪里去。

他将黄符在手掌中摊平,又从小瓷瓶中滴了一滴暗红色的血,血珠瞬间在黄符上融了开来。

薛闲收了瓷瓶,将黄符顺手抛了出去。

纸符在离手的瞬间,从血迹中心处陡然起了明火,瞬间便烧了个干净。

乍然间,狂风骤起,汹涌的云潮从远处滚滚而来。

天色倏然一黑,好似被泼浇了淋漓湿墨。雪亮的蛛网从九天之上当头劈下,一道惊雷平地而起,活似贴着耳边炸开。

这道天雷不知是触到了这阵局的边界,还是惊动到了阵局的根本。

就听一声山岳崩裂般的巨响,顺着蜿蜒的电光,兜头砸下来。

薛闲倚坐在老树盘虬的墙头,八风不动地看着惊雷砸到他脚前的地上,将一整块厚重的青石板劈得粉碎,却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整间宅院都跟着颤动不息,过了许久才渐渐平静下来。

薛闲撩起眼皮,朝头顶望了一眼,神色间颇有些遗憾:现今的他借助这黄符,也仅仅只能劈这么一下。

刚才那惊天动地的天雷多少还是有些作用的,它似乎在这阵局某处劈开了一道狭小的裂口。原本安静得近乎有些凝滞的宅院突然有了一道透风口,细碎的声响从那处隐隐灌了进来,很快便淡淡笼罩在了整个宅院上。

果然这宅院并非真的只有他一个人。

其他人应该也被扯进了这阵局之中,只是各自屈居一隅,互不知晓而已。

薛闲随手从一旁的老藤上薅下一根蜷曲的藤丝,倚着树干闲闲地在手指上绕着。他阖上了双眸,侧耳听着从那处狭缝中传来的声音。企图从细碎芜杂的声音当中,分辨出一些与众不同的。

片刻之后,他果真从中捕捉到了一点……

铃音?

“不对……”薛闲啧了一声,皱了皱眉。

那声音在呜咽的风声中有些隐约,像从渺远之处而来,抑或是被那狭长的裂缝给拉长了距离。

听起来有些肖似牛车上坠着的四角铜铃,细微之处又略有不同。

铜铃……

铜钱?

这么一想,那声音倒是愈发清晰了,果真就像是几枚铜钱之间偶尔轻碰所起地撞击音。

“……”薛闲面无表情地睁开眼,手上绕着的藤丝几经蹂躏,“啪”地一声断成了两截。

似乎只是一个弹指间,那铜钱磕碰的声音便近了许多。

薛闲听了一耳朵,觉得仿若就在一墙之外。

走廊上的一道窄门陡然发出“吱呀”一声轻响,摧残着老藤的薛闲闻声抬了眼。

披裹着白麻僧衣的年轻僧人就这么默无声息地朝墙边走来。

在这寒冬天里穿一身白麻薄衣,光是看着便觉得冷,仿佛那薄衣上还披挂着霜天冻地的寒气。直到玄悯在墙下站定,将指尖提着的那串铜钱重新挂回腰间,薛闲才猛然反应过来,这秃驴走路从来都是没声儿的。

所以……刚才那铜钱撞击的声音,是他故意为之?

玄悯站在墙边,平静无波的目光在薛闲身上略微扫量了一番。

墙上坐着的人无疑有副极好的皮相,像是一柄贴着锋刃收进鞘里的剑。只是看起来过于瘦削了,黑色的长衣又将他衬得格外苍白,显露出一股浓重的病态,和那呼之欲出的锋利感相交杂,显得矛盾又神秘。

薛闲面无表情的时候,总给人一种格外沉敛的错觉。

他就端着这副模样,和玄悯对视了片刻,而后终于忍无可忍地向天翻了个白眼,道:“怎么是你……”

说完,他还愤愤然地将手里断了的藤丝揉成了一团。

这人也是手欠,哪怕上了墙头也依旧不安分,不甘不愿地瞥了玄悯两眼后,将那藤丝揉成的团对着玄悯扔了过去。

玄悯摇了摇头,抬手将砸过来的“暗器”收进掌心:“方才那通天云雷是怎么一回事?”

薛闲挑眉看了他一眼:“你都不问我是谁?”

这秃驴收他的时候,他还是一块贴地的青苔,后来又变成了薄透的纸皮,从头至尾都没有以正经人形出现过。

玄悯冲他摊开了手掌,薄而清瘦的掌中,还躺着方才薛闲手欠的罪证——藤丝团子。

他生性寡言少语,面上也始终是冷冰冰的无甚表情,但这摊开的手掌却明明白白地传达了一个意思——皮成这样的,只此一家,就是烧成灰也能认得出来。

薛闲:“……”

玄悯将手里的藤丝丢在老树根下,又抬眼提醒了薛闲一遍:“你还未说天雷是怎么回事。”

薛闲“哦”了一声,道:“没什么,只是想告知其他人我在这里,方便寻找。”

玄悯:“……”

那道惊雷恨不得通天彻地,声势之浩大,威势之慑人,仿佛要把这刘家府宅轰击成灰。

结果究其根本,居然就是为了简简单单“吱”上一声,示意众人还有个人在这里等着……

这秃驴板惯了一张冰霜脸,听闻此言,居然头一回有了崩裂的痕迹。

薛闲被他的眼神逗乐了,表情放松下来,要笑不笑地问他:“诶?你就是顺着天雷找过来的?那看来我也没白劈。亏得你来得快,我正琢磨着要不要再来一下。”

玄悯默然无语地看了他片刻,冷冷淡淡道:“那也用不着找寻八门方位了,枯焦如土还省了棺材钱。”

“出家人怎能把铜臭挂在嘴边上,你这秃……”薛闲扭开脸,把“驴”字咽回去,一本正经道:“也不怕辱没了佛祖。”

玄悯:“……”

惊雷都敢劈上天的孽障居然还有脸说出这种话。

“你方才说寻找八门方位,找着了么?”薛闲问道:“若是找着那就省事了,把我带上。若是没找着,那你也别怕被劈了,我想办法再来一道惊雷,指不定能直接把这阵局捅开。”

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暗道:你这秃驴可千万告诉我已经找到了,我拢共就那么一张云雷符,劈完就没了。

好在玄悯并未辜负他的期望,点了点头,不咸不淡道:“你大可从墙头下来了。”

说完,他转身便走。

白色的粗麻僧衣云一样轻轻扫过,几步间便走远了。

然而不消片刻,玄悯又停住了步子,转头看向一动未动的薛闲。

薛闲十分光棍地拍了拍自己的腿,理直气壮道:“废了,走不了。”

玄悯蹙起了眉,以为他又耍起了花招,便面无表情冷冷回道:“你这孽障先前跑得也不慢……”

三两下就翻上小厮的衣领,动作别提多敏捷了。

“……”薛闲冷笑一声:“你这秃驴大抵是没长眼吧,先前是我自己动腿跑的么?我那是借了别人的腿。”

不通人情的秃驴和总作妖的孽障两相对望了片刻,最终前者敛眉垂目,转身重新走回至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