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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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闲挂在玄悯指尖,懒懒答道:“你管得着么,有这说话工夫你不如赶紧起来。”

这病痨书生毕竟摇身变成了大活人,哪怕是个芦柴棒棒似的瘦子,分量也不算轻。纸折的元宝丝毫不能承重,被他这么一滚,扁了大半,金山瞬间被夷为平地。

当他左右扫了一眼,发现自己正坐在什么上面后,惊得连忙冲刘冲拱手道歉:“罪过罪过。”

就在他连滚带爬想要站起来的时候,愣在一旁的刘冲终于慢人两拍地反应过来。他一看满地被压扁的纸元宝,顿时“啊——”地吼叫了一声,毫不客气地把江世宁推到了一旁,自己跪趴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把压扁的纸元宝重新折好。

傻子的力气比常人大得多,江世宁那身板自然经不住推,当即摔滚了一圈,撞到了一旁的五斗木柜。

木柜被撞得挪了几寸,又“咣当”一声磕在墙皮上。

江世宁摔得一身狼狈,讪讪地撑着地,想要爬起来帮刘冲折元宝赔罪,结果刚一用力,就“嘶——”地抽了口冷气,猛地缩回了手。

就见他摊开的手掌上多了一个洞,疼得他龇牙咧嘴直皱眉,却流不出血。

纸皮做的身体就是这样,能让孤魂野鬼脚踩实地,手触实物,好似半个活人,却也极容易受伤。

“这五斗橱底下怎么还钉着钉子?”江世宁一脸郁卒地抱怨了一句,顺又转头冲薛闲的方向小声嘀咕:“下回……若是还有下回的话,可否不用纸皮,改用牛皮?”

薛闲:“干脆扯个人皮吧。”

江世宁:“……”

玄悯面上依旧无波无澜,手指却动了动,准确地按住了姓薛的嘴,免得这糟心的孽障一开口就不说人话。

薛闲:“……”

“诶?奇了——这钉子上还串着张纸。”江世宁爬起来时,余光瞥了眼钉破他手的地面,登时便发现了一点稀奇东西。

玄悯闻言,眉头一皱,撩了僧衣蹲下身。

就见五斗柜被撞开后露出的那一小块地面上,竖着一个尖角。玄悯顺手撕了僧袍下摆的一个边角,手指隔着撕下的白麻布在那尖角上摩挲了两下。表层的泥被清掉后,那尖角便有了模样——

从油黄的皮色来看,那是一枚铜质的钉子,侧面有三道竖棱。

既然裹了那么一层老泥,这铜钉钉在这处少说也有两三年了,却一点儿锈都没长,依旧油亮,可见不是个普通物什。

最重要的是它还钉着张看不原样的纸。

玄悯敛眉垂目,用白麻布将那张纸上厚厚的一层灰扫开——

果不其然,是张黄纸,纸面上用朱砂勾了繁复的图。

即便不懂内容,也知道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了。江世宁先是一愣,而后干脆又将五斗柜将旁边推了推,露出更多地面。

被五斗柜挡着的地上,拢共有三枚钉着黄符的铜钉,分别指对着西南、东北、西北三个方位。

“这……是什么符?延年益寿强身健体?”江世宁在这几张纸符旁愣了一会儿,莫名觉得身体有些发热。

这就稀奇了,毕竟自从他活成了一只孤魂野鬼,他就再也没感受过“热”,他终年都披挂着一身霜天雪地的寒气,早就冷惯了。突然这么热一下,还有些不大自在。

于是他心有怯怯地朝旁边挪了两步。

向来喜欢呛他两句的薛闲被人按住了嘴,想开口也开不了。

于是他这话问出来,半天都没人应答,怪尴尬的。

直到玄悯看完了那三张符咒的内容,才淡淡答了一句:“风水局。”

薛闲:“……”简直废话。

屋里接二连三的动静让等着的刘师爷呆不住了。他盯着门墙看了两眼,终于按捺不住走到了屋门口,冲里面道:“大师,方才是撞着什么东西了么?可是我那傻儿子在捣乱?”

他似乎格外不喜欢这屋子,一副打死也不迈进来一步的模样,站在门口还格外嫌恶地瞥了眼屋里的元宝堆。

玄悯闻声站了起来,抬脚迈过门槛走到了外间,问了刘师爷一句:“西北边的屋子是何人在住?”

刘师爷一头雾水地朝东北角望了一眼:“那是我住的屋子。”

玄悯扫了他一眼,又道:“东北。”

刘师爷:“啊?东北?东北屋是我儿刘进住着的,就是今早不小心栽进井里的那个小儿子。大师你问这作甚?难道这两间屋子出了问题?”

玄悯没有立刻答话,而是顿了一会儿才道:“你可曾听过抽河入海局?”

他面上看不出喜怒,依旧是一副冷冰冰无甚表情的模样,似乎只是在问“吃饭饮水”一样寻常的事情,然而刘师爷的脸已经刷地白了。

他杵在门外,僵着脖子愣了好半天,才动了动眼珠,朝里屋五斗柜的方向瞄了一眼,一看五斗柜已经挪了地方,脸色又难看了一层:“这、这……不瞒大师您说,我这两年身、身子骨有些不大爽利,所以,所以——”

刘师爷在门外支支吾吾,里间的江世宁已经不在原处了。他在刘师爷探头问话的时候,朝里面退了两步,刚巧躲开了刘师爷的视线。一是他一个已死之人突然站在认识的人面前,容易惹上麻烦,二是……他一看见刘师爷,怨气便止不住地往上冲。

他想起自家爹娘生前那段日子遭的罪,就忍不住咬住了后牙。

就在他兀自站在墙边忍着怨气时,正在理着纸元宝的刘冲后知后觉地看到了地上的纸符。

傻子的注意力总是格外容易被引开,他盯着那几张黄纸符看了一会儿,便撒开了手里的纸元宝,挪了两步蹲在纸符面前。

垂髫小儿若是看到了新奇东西,也不管那东西是干净的还是污秽的、安全的还是危险的,总爱直接用手去摸。傻子刘冲就停留在这样懵懂的年岁里,他盯着那三枚铜钉看了一会儿,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钉子尖。

油亮的铜钉朝上的那头依然尖利极了,好似刚刚才打磨过,吹毛断发不成问题,更何况是刘冲那层薄皮。

于是,这傻子摸了一手的血。

“诶——别动!”江世宁反应过来想要制止时,已经晚了一步。

血珠顺着铜钉滑下去,渗进了黄纸里。

刘冲被他喊得一愣,一脸茫然地抬起头来。

有那么一瞬间,江世宁觉得整间老屋安静得有些瘆人,似乎连屋外不断拍打着墙皮的寒风都陡然歇了。

孤魂野鬼大约要比实实在在的人更敏感一些,他只觉得周遭连一丝气息没有,平静得近乎诡异。

站在屋门边和刘师爷两相对望的玄悯忽然敛眉抬目,朝上空看了一眼。

风缄云默,四方无声。

整个刘家府宅突然变得悄无声息……

这异样的安静倒没持续太久,仅仅是几个眨眼的工夫,风声骤然又响了起来,“呜呜咽咽”的,跟方才全然不同,莫名有些幽怨感。

几番来回之间,呜呜咽咽的风声便越来越响,乍一听,好似四方野鬼同哭,听得人毛骨悚然。

在这鬼哭狼嚎般的异样风声里,突然有什么东西发出“嗡——”的一声响。

像是金器相击的尾调,又略有些不同。

耷拉在玄悯指间的薛闲瞬间绷直了身体,这清音旁人或许有些难辨,但他却听得极为清楚。

因为,这像极了他要找的一样东西所发出的声音。

东北方!

薛闲勉强仰起脸朝那个方向看过去。

刚才这秃驴还问过,东北屋住着谁来着?

薛闲正琢磨,那怪音却和哭嚎的风声合二为一,陡然变厉。那一瞬,在场所有人均觉得被人一记闷棍狠狠敲中后脑,两耳嗡鸣,两眼一黑,兀地失了神智。

第8章 金元宝(四)

当那阵嗡鸣过去,眼前芝麻粒似的黑色也慢慢褪下时,薛闲发现了不对劲——

他身下是青石板铺就的地面,动一下能蹭一片暗绿的青苔。显然,他落在了地上,而原本一直捏着他的秃驴已然没了踪影。

不止是秃驴,他转头扫量了一圈,刘师爷也不知去向。他身后的屋子倒是还在,只是这屋子有门有脸,门额上还镂着精细的木雕画,一看就不是刘冲那傻子住的地方,他自然也就不指望屋里会出现江世宁他们了。

事实上,他所呆的这处地方安静极了,一点儿依稀的人语都听不见。好像一个空置的大宅,门庭深深,却寂静无音。

“这是什么鬼地方?”薛闲嘀咕着。

他目前的处境有些令人发愁,如果换做别人被丢在这么个悄无声息的地方,多少能四处走动几步,看看究竟是什么情况。然而薛闲却不行,他这个半瘫走不了。

纸皮状的薛大爷干脆把自己摊开,晾着身上那几道折痕,两手撑着地,吊儿郎当摇头晃脑地赏起了景——

除了身后这间屋子,他左手边还有依墙而走的老藤,以及一株遮阴的树,树枝刚好从墙头伸出去。右手边是走廊和院墙,透过一道窄门,能隐约看到里侧有个府内的小花园。

单看这一角,就能看出这是个精心布置过的府宅,只是再精致的府宅若连半个人影都没有,那就有些瘆得慌了。

好在薛闲是个捅过天的主,再瘆得慌的场景,在他看来也没什么可怕的,小心些应付就是。

“前头是南,后头是北……”赏景也不是毫无目的地赏,薛闲看了一圈,大致从石板上青苔的长势、老藤抽条的方向以及屋子的朝向判断了大致方位。

若是没弄错,他所在之处,乃是这宅院的东北角。

东北角……

薛闲“嘶——”地一声:“有些耳熟啊……”

若他还在刘师爷的府宅里,那东北角这处,就是刘师爷那差点儿溺水而亡的小儿子刘进的屋子。

先前所听到的那声嗡鸣,也似乎是从这个方向传来的。

这里有他要找的东西?!

薛闲一个激灵,猛地坐直身体,屏息凝神地听了一会儿,却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听见,更别说那样特别的嗡鸣了。

他扫开面前的一片青苔,有些嫌弃地撇了撇嘴,而后趴伏着贴上地面。这下,他终于听到了一点极为轻微的动静。但奇怪的是,这动静忽而在近处,忽而在远处,总也没个定点。

加之其渺杳细微,稍一分神就近乎难以捕捉。这种撩一下就跑,再撩一下又跑的方式,惹得薛闲极为不耐烦,听了一会儿脾气就上来了,恨不得将这处的地都掀了,直接下去大刀阔斧翻搅一番。

可惜,就这破纸皮做的身体,他想翻也翻不动。

就在他颇有些烦躁的时候,墙根的镂花窗里突然溜进来一丝风。冬日里的风,再小也多少有些劲道。薛闲这借惯了东风的,自然不会错过这一机会。当即一展纸皮,兜住了风。

眨眼的工夫,他便被这风吹搅了起来。

薛闲借机揪住老藤上的一根卷须,三两下,把自己翻上了那株遮阴的树。

那树腰身挺直,除了伸出墙头的那枝,并没有多少芜杂的枝干,于是薛闲这趟东风也就借到了头。

纸皮轻薄,挂在树枝上容易飘下去不说,视野上还不占先。

于是薛闲也来了一招大变活人,在细微的风里倏然变回了原样。他一手扶着树干,一手撑着虬形树枝,稳稳地坐在了墙头。

在天光映照下,他的眉目显得愈发清晰好看,深黑的眸子像两汪寒潭,薄薄一层水雾下,透着股锋利又恣意的气韵。

他坐上去的第一件事,就是朝院墙外看去。

扫量了一眼后,薛闲又面无表情地转过头来,盯着院墙内看了片刻,而后又转头看向墙外。

这么来回几次之后,薛闲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裂纹,仿若冻炸了的冷白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