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第 10 章
苏燕留在药铺里帮工,除了上山采药以外,多余的时间都用来向周胥学识字。
听闻她还在给那位没了音信的郎君寄信,孟娘子和东家都是劝她不要太上心,以免教那薄情郎给骗了。
苏燕始终是相信莫淮不会骗自己,他说要娶她的时候,即便天黑着眼神都是在发亮,连语气都那样情真意切,骗人怎么能做到那么像?
身边人见她死心眼,渐渐地也不劝了,万一苏燕说的是真话,他们岂不是做了棒打鸳鸯的恶人。只有周胥似乎对她热忱于写信的事不置一词,只要她来请教都很乐意帮忙。
本来这样安生一段也很好,然而过了不算太久,张大夫拖人给苏燕传话,说她的狗不见了。
苏燕只好回到马家村,满村子寻狗,田里和山林子都找遍了,怎么喊也不见大黄回来。
大黄还是张大夫在她母亲死后送给她的,一直养在身边看家,不知为她赶走了多少心怀不轨的人。苏燕对大黄感情深厚,自己能吃上肉也绝不会亏待了它。
从前即便是隔着很远,只要听到她呼唤,大黄就会飞快地跑到她身边,然而这次她找了一整日,仍是半点踪迹也没见到。
直到天色渐晚,有看不过去的村民才悄悄和她说,昨日看到马六和他爹拖着一个大布袋子回家去,那布袋子还在往下滴血,逢人问了就说在山上逮的野猪崽子。
可谁不知道,马六向来是游手好闲,连锄头都不拿几次的人,那野猪跑得多快,他们几个人都抓不住,凭着一个马六和他的痨病爹就能抓到了?
苏燕听完这番话,只觉得全身血液都往头顶去了,直愣愣地站着简直要喘不过气来,等平复过来后仍觉得怒火烧得旺盛,恨不得现在就去将马六一家子碎尸万段。
村民说完,又劝她:“你找上门了,他们一家子泼货哪能承认,反将你打一顿,这事也只能吃个闷亏……”
苏燕和她道了谢,回家去找了张大夫说明此事。张大夫年纪大了,又瘸又瞎,只能勉强替她照看着,如今狗丢了自责不已。
“都怪那无耻的一家子,怎么能怨到你头上。”苏燕宽慰了张大夫几句,脸色仍旧阴沉沉的,紧握柴刀一副要去跟马六拼命的模样。
“也没法子,现今你的狗是指定叫他们给吃了,要也要不回来……”
不仅要不回来,还没地方讨说法。只要他们抵死不承认,苏燕也拿他们没办法,反正是没脸没皮的,也不在乎受人白眼。
苏燕也知道这个道理,可她死活咽不下这口气,陪她多年的狗俨然是一个家人了,却叫人活活打死给喂进肚子。哪有家人被打死,她还能忍过去的道理,不就是看她孤苦无依没人撑腰,如今家里的男人一走,忙不迭地来欺负她。
等回了家以后,她将冬衣的暗袋给拆开,将里头一个玉镯子给拿出来。这本来是她阿娘给她攒下的嫁妆,苏燕当初饿得喘不上气也没想过把这镯子给卖了,现如今却总觉得要给自己挣口气,否则就是死了还要念着这些憋屈事儿。
变卖了玉镯子以后,苏燕换了四贯钱回来,去找街市上开猪肉铺的两兄弟,出钱托他们去帮自己教训马六。
两兄弟生得膘肥体壮,天热后敞了衣裳在摊子前剁肉,油亮健壮的肉跟着砧板抖动,随着剁砍声让人心生畏惧,整条街市都不敢招惹他们。
苏燕是铁了心要教训马六,为了撇干净自己,出的钱也就多了些,虽是脏活,二人答应得也算爽快。
玉镯子卖了以后,苏燕还剩下不少余钱,仔细存起来再不敢动,等回头再买了香纸去她阿娘坟前祭拜。
肉铺两兄弟办事也十分利索,苏燕在药铺帮工的时候,听说了马六在街上喝得烂醉,不知招惹了谁被套麻袋打断了腿,如今正在衙门哭诉,一家子都在那边闹,又找不着人,县令听得心烦让人把他们丢出去了。
打人的下手不轻,马六后半辈子只能拄拐。
苏燕正在抓药,听到这话恨不得大笑几声。本来还心疼那半贯钱的她现在浑身舒畅。
连东家都能看出她的高兴来,打发着她去周胥家送药。
苏燕去的时候周胥还在学堂教书,走近了能听到几声松散无力的读书声。
所幸她也不急着回去,给周胥打了个招呼,便去后院替他将药煎上了。
周老夫人身子骨不好,年轻时也是书香门第出来的,身上也有几分傲气在,苏燕看向她的时候,她正坐姿端正地在廊下晒太阳,面对苏燕的好意连眼皮都不抬一下。
苏燕也无所谓周胥她娘的看法,煎好药起身就走,
等周胥赶回来的时候,才发现人已经不见了,便看向他的母亲,问道:“已经快晌午了,阿娘为何不留住苏燕用饭?”
老太太睁开浑浊的眼,面上皱纹如一道道沟壑,薄唇吐出来的字语也有几分刻薄。“上不得台面的粗鄙丫头,总叫她来作甚?”
周胥忍不住皱了眉,说道:“燕娘只是出身不好,为人却是挑不出错的,何况她还几次帮着送药来……”
老太太眼神一下子就凌厉了起来,说道:“你当我没打听过不成?娼妇生的野种,连爹都不知道是谁,在穷山沟里长大,也不知让多少脏汉子摸过,前些时日还跟一个外乡人搅在一起,现在叫人骗了身子,转过头就想勾引你!世上再找不到比她更不知廉耻的女子。”
这一连串的话说出来,连周胥都黑了脸,不耐道:“母亲不必听着这些编排人的话,燕娘并非是这样的人。”
他语气一顿,接着又说:“何况燕娘救的那外乡人未必是什么骗子,说不准日后就会回来报答她的救命之恩。”
“不过是长得有几分姿色,你若上进些,就该好好增进学识,投去望族做门客,日后若得了赏识,即便是主家的娘子,那也不是娶不得,目光何以如此短浅!”老太太说得义愤填膺,一时间竟咳嗽起来,周胥虽心中不悦,却还是走去给她拍着背顺气。
“孩儿不是目光短浅,阿娘日后就明白了……”周胥面色沉着,没有再多说。
——
药铺来人不多,东家索性让苏燕去采药,自己留在铺子里照看。一直到天色将晚了她才回去,正瞧见门口围着好些人,嘈杂一片也不知在吵闹什么。
等她走近了,才发现孟娘子和东家正掐着腰骂人。坐在药铺门口的就是马六一大家子,哭的哭闹的闹,马六则惨白着一张脸被他爹娘架着,连站都站不稳。
苏燕还没挤进去,就被马六的亲戚给瞅见了,指着她大喊:“小娼妇回来了!逮住她送到官府去!”
苏燕忙往后退了两步,冷着脸说:“我还当哪来的狗吠,原是你们一家子,难怪没脸没皮堵着人家店门口吵嚷。说话可是要讲证据的,还以为官府是你家不成?”
马六他娘立刻扯着嗓子哭喊:“肯定是你找了相好的来打伤我家六郎的腿!要不然怎么不敢回去!你个不要脸的,我今日非要打死你!”
孟娘子和东家将苏燕拉到身后,拿着扫帚锄头堵在门口,如同两个门神一般威风地站着。“你是哪儿钻来的老泼妇,敢到我家闹事,想去官府?好啊!我现在就领你去,看县令抓谁!”
方才欺负苏燕时正威风的几人顿时就没声了,神色怯怯地望了孟娘子一眼,又强撑着气势说:“她找人打伤我儿,这帐不能就这么算了!要么跟我们去见官,要么就做牛做马,一辈子照顾我家六郎!”
苏燕忍不了了,走出来狠狠啐了他一口:“当真是老不死的腌臜东西,你儿子猪狗不如,这种话都敢说,也不怕口舌生疮烂了你的嘴!”
苏燕牙尖嘴利半点不落下风,气得马六一家子涨红了脸,上来就想硬扯她,场面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马六一家分明是找不着害他儿子的人,又不想就这么过去了,便死活将罪名按在苏燕头上,看她孤苦无依就当她是个没人护着的,想硬抢了她回去给马六做媳妇。哪知苏燕时常来送药,跟街坊的人也混了个面熟,众人也不会真看着他们硬将她带走。
这一家子打起架来又扯又掐,被苏燕打了一巴掌就开始扯着嗓子哭嚎。
“非要说我让人打你儿子,你倒说说我好生让人揍他做什么?怕不是你们自己做了亏心事,才会招人报复!”
苏燕说完,他们又是恼羞成怒地扑上来,一直到官府来人才将他们轰走。
等人慢慢散了,东家和孟娘子安慰了苏燕两句,她觉得是自己给二位添了麻烦,连忙道了几次歉。好在东家也不放在心上,只骂了马六他们几句便过去了。
谁也不曾想,第二日马六他们一家子又来了,不做别的,就坐在药铺门口,见到苏燕就骂,但凡有人进店抓药,就要说些污她名声的刻薄话。
到底是比不过这家人不要脸面,苏燕也不好误了东家的生意,想着先回村子里避一避。孟娘子却先一步替她找了周胥,听闻此事后周胥也没有犹豫,从后门去见了苏燕,说道:“你若回了村子,身边也没个人护着,他们只怕更要变本加厉地欺辱你。若不嫌弃,先去我家住一阵子吧……”
见苏燕犹疑不定,孟娘子和周胥又劝了几句,这才叫她点了头道谢,当晚就背着包袱去了周家。
周老夫人虽不大待见苏燕,却也没当着她的面说出什么难听话。只是苏燕虽孤苦,却也不是个看不懂眼色的,面对这样不加掩饰的轻蔑,还是无法做到忽视。
在周家住着的几日,苏燕帮着整理菜园子不说,还洗衣做饭替老夫人煎药,倒是半点没换得她的好脸色。而且周老夫人见到周胥教她写信便不耐烦极了,好似她占了她儿子的便宜一般。
苏燕如今回不去家,又不好去药铺添麻烦,留在周家太久也不像话。
她在信里和莫淮抱怨了这些事,落笔后才觉得心中空落落一片。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话是说给谁听,如今连收信人的死活她都不知道了,更难以盼到什么回信。
周胥温和有礼,可她总觉得别扭,只能时常找采药为借口偷偷回去。
已经入了冬,河边的芦花被寒风拂动,翻飞如雪浪。苏燕脸颊冻得微红,头发上覆了一层雪似的白。
张大夫裹紧了衣裳,听她念叨着自己的心事,冷不丁说了句:“那你怎么不去找他?”
正碎碎念的苏燕忽然就沉默了,扭过头盯着他看,语气很是惊讶:“那可是长安!”
“长安又不是皇宫,你怎么就不能去了?”
她本来一直盼望到长安去,等有人真说着让她离开云塘镇,去长安看看的时候,她却又开始踌躇。张大夫看穿了她的想法,喃喃道:“左右你也无牵无挂的,连狗也没了,还不如去长安看看你的心上人是死是活,也好做个了结……再不济也能去寻你的亲人。”
张大夫的三言两语便挑起了苏燕的念头,想到去繁华的长安,她有些胆怯,却又忍不住带着些期冀,想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一个人吗?”
“这么多年你不都是一个人过来了?”
苏燕攥紧手指,吸了吸冻红的鼻子,说道:“你说的对。”
“那我就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