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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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个小童鱼贯而入,船舱里添多了一张食案,还有四五碟色香味俱全的精致佳肴,好多都是姜璇叫不出名头来的。她坐在食案前,显得有些局促。

她的隔壁是阿殷,那位可怕的侯爷坐在主位上,她只要一抬眼就能见到他。

所以,姜璇宁愿与菜肴干瞪眼,也不敢抬起眼皮。

比起姜璇,阿殷此刻内心忐忑极了,任她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沈长堂到底在想些什么。也是此时,沈长堂忽然道:“你唤作姜璇?”

被点名的姜璇吓得袖下的手抖了抖,下意识地望向阿殷。

阿殷说:“妹妹是……”

刚开了个口,沈长堂便冷冷地看她一眼,道:“没问你。”

姜璇生怕穆阳候责怪姐姐,连忙道:“回侯爷的话,是……是的。”她想要控制住自己的颤抖,可不远处的穆阳侯实在威仪赫赫,不开口说话时那双眼睛真叫人害怕,一说话又让人心惶惶。

她从未这般近地与永平的贵人相处,心里头早已想了七八种被贵人下令处死的惨状,手又不可抑制地发抖起来。听说永平的私刑多如牛毛,绞杀,马凳,凌迟……还有许多听起来好听却格外残忍的手段。

姜璇这下不仅仅是手抖了,连身子也在抖。

“……都是永平的厨子做的。”

半晌,姜璇一愣,方才她太过害怕,一时间只听清了穆阳侯的后半句。什么厨子?永平?不是私刑?这会穆阳侯又道:“不必拘束。”

姜璇还是懵懵懂懂的,直到身边的阿殷起了筷,她才反应过来,也跟着起了筷。刚刚吃下一块糖醋鱼,姜璇整个人为之一振,又不由多吃了几口,心想永平厨子做的吃食果真不同凡响,甜酸的味儿融合得刚刚好,入了口,仍有鱼的鲜甜。

姜璇跟恭城大多的姑娘一样,喜爱甜食,喜爱胭脂水粉,吃到好吃的吃食,便渐渐忘了恐惧,也忘了不远处正坐着一尊随时随地能要了她小命的恶罗刹。

食案上有四五碟菜肴,姜璇吃得津津有味,不一会便风卷残云地剩一小半。

她不经意地抬眼,正好看到穆阳侯侧首望着姐姐。

而姐姐满脸通红地垂首,露出绯红的耳尖,捧着一杯茶,小口小口地抿着。姜璇是晓得自家姐姐的,她与寻常姑娘不同,不是随随便便被人盯着便能脸红成这般。

她不禁多看了几眼穆阳侯。

大抵是吃了好吃的缘故,姜璇敢打量穆阳侯了。

先前觉得穆阳侯生了张令人害怕的脸,可此刻却觉得穆阳侯也不是那么可怕。他看姐姐的眼神里,她发现了一丝专注。

冷不防的,穆阳侯注意到她的眼神,望了过来。

姜璇正襟危坐。

“吃饱了?”穆阳侯问,声音平淡,却有一股子不怒而威的气势。

姜璇只得七分饱,也只能胡乱点头,道:“回侯爷的话,吃饱了。”她看了看阿殷,她桌案上只动了一小半的吃食,大部分时间顾着脸红了。阿殷也看了看她,姐妹俩到底是心意相通,姜璇很快便明白阿殷的意思。

她道:“侯……侯爷,我还有花灯未放,先……先告辞了……”

这一回穆阳侯没拦她,反而唤了言深进来,道:“带姜氏去放花灯。”微微一顿,又道:“让厨子再做几样糕点,给姜氏带回去。”

姜璇一愣。

言深对她道:“姜姑娘,这边请。”

姜璇被言深带到一条小舟上,小舟上除了他们两人之外,还有一个船夫以及一个目不能视物唤作翠玉的姑娘。虽然翠玉看不见,也不太善谈,但让姜璇心中轻松了不少。

好歹也有个姑娘陪着。

言深说:“在这里放花灯,能放得最远。”

姜璇连忙应了声。

言深此时笑道:“姜姑娘不必拘谨,也不必害怕,更不用担心你姐姐。我们侯爷心里有你姐姐。”言深显然更懂女孩子的心思,先抛下一句直中姜璇心怀的话后,又开始幽默风趣地讲起许多放花灯的趣事。

姜璇心中警惕渐渐消失,听得极其入神。

另一边的船舫里,只剩下阿殷与沈长堂两人。

若说先前阿殷还在苦恼上官仕信的求亲,现在的阿殷满心满眼都是沈长堂先前到底听到了多少。姜璇一离开,她便搁下碗筷,站了起来。

沈长堂冷眼看着她。

她一直垂着眼,迈着小步子,一步一步地走到沈长堂身边,然后坐了下来。

她伸手提起茶盅,给沈长堂的茶杯倒了半杯水,十指捧着茶杯,递到沈长堂面前。她也不说话,就这么捧着茶杯,十指白皙,格外纤细,指盖有一层盈盈光泽,衬着薄胎白釉茶杯,显得十分好看。

沈长堂盯了半晌,却没接过。

阿殷仍然低着头。

忽然,她稍微抬了眼,正好又对上他直勾勾的眼神,没有一丝温度。阿殷微微歪了下脑袋,似是想到什么,她搁下茶杯,低声问:“侯爷最近过得可好?”

沈长堂盯着她。

阿殷说:“侯爷可有查出陈豆的行踪?”

沈长堂依然盯着她,就是不开口。

阿殷先前心里的恐惧和害怕突然间就没有了,她想了想,觉得没什么好怕的。沈长堂被她那么骂了一番,也不是特别生气。反而她一服软,他的气就没了。

阿殷似乎摸到了与沈长堂的相处之道。

她轻声道:“侯爷。”

他又望着她。

她微微红了脸,道:“察觉到陈豆出事后,我一直挂念着侯爷。”话音落后,他眼神的冷意登时少了一大半,可仍然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阿殷尚不知沈长堂方才听到了多少,又试探地道:“我与子……”她一顿,又咳了几声,才改口道:“今夜七夕,我与妹妹出来游绥州,上官家的少东家好客热情,特意招待我们俩。”

平日里叫惯了子烨,险些就把上官仕信的表字喊出来了。

她边说边打量沈长堂的表情:“绥州繁华,方才我与妹妹沿着绥江一路走来,见到花灯无数,美不胜收。可惜前阵子一直忙着斗核,都不曾有空闲的时间做花灯。要不然在此佳节放一盏花灯,寄托着美好的心愿,也是一桩美事。”她从衣襟里取出一枚核雕,是她之前为与陆岚斗核做准备时雕出的百花核雕,信口胡诌道:“本想着再次见到侯爷时送给侯爷的,没想到能在今夜七夕见着侯爷,小小心意,还盼侯爷莫要嫌弃阿殷礼轻。”

“明穆。”

阿殷一怔,愣了下。

沈长堂说:“本侯的表字。”微微一顿,又冷着张脸说:“以后不许喊侯爷。”

阿殷随即明了,晓得自己摸对路子了,心中暗喜,乖巧柔顺地喊了声:“明穆。”声音要有多柔便有多柔,要有都轻便有多轻,几乎要把沈长堂的怒气给叫没了。

他唤了小童进来,取来温热的软巾。

待小童离去后,直接将软巾给阿殷,说:“擦干净。”

阿殷问:“擦……什么?”

沈长堂直接握过她的手,软巾包住她的手指头,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擦了十遍。阿殷本是满头雾水,可见到沈长堂这般举动,心中大惊失色。

上官仕信牵了她的手,沈长堂见到了。

那么……

几乎是她与子烨一出上官家的门,所有事情都落入了沈长堂的眼底,包括子烨的求亲。

阿殷的手微微一抖。

沈长堂握住了她的手指,一分一分地收紧。

“跟我来。”

沈长堂带着阿殷走出船舱,言默过了来,对沈长堂道:“侯爷,都准备妥当了。”沈长堂颔首,阿殷才发现船舫已经停靠在江边,梯板落下,沈长堂直接牵着她下了船舫。

江边一个人也没有,岸边的路静谧且长。

月亮将两个人的影子拉得极长,时而重叠,时而分开,却总有一部分连在一起。

阿殷瞅得出神,直到沈长堂停下脚步时才回过神来。

她抬眼望去。

江边不知何时多了许多盏花灯,形形色色的,应有尽有,整整齐齐地摆在江边,光亮得像是月亮掉了下来。他仍然握着她的手,递给她一盏花灯,让她放进绥江。

一盏接一盏地放。

直到所有花灯都随着流水飘向下游时,沈长堂才慢声道:“永平有个说法,七夕之夜一起放花灯的人会一生一世纠缠不清。殷氏,方才你与我放了三十八盏花灯,”他缓缓抬眼,看着她,“我们有三十八世缠在一起,你无处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