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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徽妍道:“妾以为,出兵助王庭平乱,乃是可取,然若借机灭乌珊,则不可。”

杜焘不再说话,袖手坐回去。

皇帝看着徽妍,唇间渐渐露出笑容,目光深邃。他环视一眼殿上,只见方才说得激烈的那些人,此时都没了言语。

“众卿还有他议否?”他问。

只有人提出了些出兵粮草之类的问题,再无人多说。

皇帝停顿片刻,道,“王子公主乃朕外甥,如今有难,朕当相助,此亲义也,自不待言。朕意已决,应乌珊单于生前所请,出兵漠北,助王庭平乱。”

众臣闻言,皆唯唯,伏拜行礼。

此事之基准议定,皇帝留下几名重臣商议出兵的细节,其余人散朝离开。相较于敲定大体之策,具体事务则更是费时费神,皇帝与众人在殿中谈了许久,直到掌灯十分,才终于散了。

外面暮色已经降下,皇帝从案前起来,伸展了一下腰身和四肢。

“徐恩。”他唤了一声。

徐恩忙从殿外进来:“陛下。”

“朕饿了,取膳来。”他说。

徐恩应下,却没有立即离开,看着皇帝,踌躇地笑笑,“陛下,殿外还有人求见,陛下看……”

连个膳也不让人用,当他是什么。皇帝腹诽,有些不高兴,问,“何人求见?”

“是……王女君。”徐恩道。

皇帝一愣,看着他,片刻,即将目光投向殿外。

“哦?”皇帝的声音不辨喜怒,“何事求见?”

“臣不知。”

皇帝颔首,面色平静,“宣进来。”

徐恩答应一声,忙下去。

未几,徽妍跟着徐恩进来,才与皇帝照面,即伏拜在地,恳切道,“陛下,妾请随王师往匈奴,伏惟陛下恩准!”

☆、第32章

皇帝的目光凝固在她的身上。

“女君要往匈奴?”他问,声音不辨喜怒。

“正是,伏惟陛下恩准!”徽妍重复道。

皇帝的眉梢微微扬起,似有几分玩味,“你往匈奴,是怕朕那些兵将一时心血起来就灭了王庭,还是担忧蒲那与从音?”

徽妍仍跪在地上,答道,“禀陛下,妾乃阏氏女官之长,今王子与居次有难,妾出力营救,义不容辞……”

“你跟着去,可做什么?”皇帝打断她的话,冷冷道,“漠北动乱,去到就是刀兵恶战,你跟着去,是你救别人还是别人救你?”

“妾虽无力参战,但也绝不会拖累他人。”徽妍忙道,“陛下,妾在王庭八年,通晓匈语,亦熟知各部之事!而王师入漠北,除了杀伐,还要与各部打交道,妾可为参谋!”

皇帝看着她,有些啼笑皆非。

他走到她面前,看着她,忽而道,“王徽妍,你见过杀人么?”

徽妍愣了愣。

皇帝不紧不慢:“敌我相接,刀剑进去便是惨嚎,鲜血泼面,人首断肢散落一地,无论你是何人,都逃不过你死我活的厮杀,半点道理不讲。你想过么?”

徽妍面色一白,却没有退缩。

“禀陛下,”她说,“妾想过,妾亦见过,也做过。”

轮到皇帝愣住:“什么?”

“四年前,左谷蠡王叛乱,趁阏氏往离宫避暑之时,欲杀阏氏以绝乌珊与汉庭之好。当时蒲那王子不足两岁,统共不过百人,被数倍暴徒围困宫帐之中,援兵来到之前,妾用弩射杀了两人。”徽妍神色恳切,眼眶中已经泛起了泪意,“陛下,妾正是知晓厮杀何其残酷,才自请往匈奴。阏氏待我等侍臣有大恩,王子与居次身处险境,而妾安居中原,将来有何脸面到黄泉下去见阏氏……”她越说越激动,声音忽而一哽咽,不能言语。

皇帝注视着她,没有立刻接话。

“徐恩,听到了?”少顷,他看向徐恩。

徐恩忙道:“听到了。”

“让郑敞去安排吧。”他吩咐道。

徐恩讶然,张张嘴,但看皇帝神色不似说笑,忙应了去办。

徽妍没想到皇帝会答应得这般痛快,转悲为喜。

“谢陛下!”她再拜行礼。

“左谷蠡王之乱,当时中原亦动荡,却是朕忘了。”皇帝道,唇边露出笑意,“女君情义深重,不吝生死,朕甚感欣慰。”

徽妍忙擦擦眼角残留的泪水,道,“妾自闻知此事以来,心中焦虑,夜不能寐。此去匈奴,虽知出力绵薄,且道路凶险,但只要能救出王子与居次,妾亦无憾。”

皇帝缓缓道:“女君可想过,若王师未及救出,或他二人现下已罹难,又待如何?”

徽妍心绷了一下,抬头,正遇皇帝平静的脸。

她沉默了一下,答道,“禀陛下,妾以为无论何事,难免有隐忧。可若想着坏处而不为,无异因噎废食。无论王子与居次是否在世,妾都要将他二人寻到。”

皇帝注视她,若有所思,却没再多言,颔首,“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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徽妍到了长安之后,就直接去了大鸿胪府,然后又去见皇帝。从未央宫出来之后,她没有去周浚和王缪的府上,而是吩咐驾车的家人,到驿馆中过夜。

家人十分诧异,徽妍却不解释,让他照办。

她并不想让王缪与周浚得知她明日就去匈奴,他们会如何反应,徽妍不用想也知道。她知道戚氏的吩咐,也没有告诉张挺和跟随自己来长安的家人,她心意已决,告诉他们,只会徒增烦恼。夜里,徽妍在驿馆写了一封长长的家书,细述情理,向母亲告罪。

第二日,天还未亮,就有馆人来敲门,说有人来寻她。

徽妍忙出到驿馆前,只见一辆马车已经等候在了那里,跟着两三从人。一人身着期门武弁之服,向徽妍行礼,“在下奉郑中郎之命,来接女君,请女君登车!”

昨日在宫中,郑敞与她约定了出发时辰等事宜,如今,正是不早不晚。

徽妍还了礼,看向身旁一脸不明所以的家人。

“女君,这……这是……”他支支吾吾。

徽妍没回答,将家书拿出来,递给他,“此书交与母亲,此事前后,我俱已说清。替我告知她,我此去,万事皆会小心,归来之后,必负荆请罪,任她责罚。”

家人面色不定,接过那家书,唯唯应下。

徽妍看着他,片刻,不再耽搁,转身登车。

天才蒙蒙亮,章台宫前,军士已经集结。北军发万人往朔方,皆骑兵。领军的是卫将军杜焘,徽妍被安排在将军幕僚之中。

杜焘来检视的时候,看到徽妍,露出讶色。

替徽妍驾车的从人忙解释,他明白过来,脸上玩味的表情却没有收起。

“军中从无女子,”他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女史切莫以为是个闺秀,便可得优待。”

徽妍毫无惧色:“将军放心,妾既敢来,便从未想过要优待。”

杜焘微微扬眉,不再管她,策马自往别处。

从长安到朔方路途遥远,为不致耽搁,车马先行。万蹄踏过,犹如滚雷,大道上尘土漫天。徽妍回望长安,只见高高的城墙矗立着,越来越远。

正如八年前,在同一条道路上,她离开家人,奔赴塞外。

只不过那时是被迫,而现在,是自愿。

夜里歇宿时,是在野地里。徽妍坐在毛毡上,从包袱里拿出一把匕首来,拔出鞘,只见锃亮如故。

她看了看,取出一块巾帕,慢慢擦拭。

“女君还带了兵器。”一个悠悠的声音传到耳中,徽妍抬头,却见杜焘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站在她身旁。

徽妍向杜焘一礼,答道,“正是。”

“自己买的?”

“非也,此乃妾父所赠。”徽妍道。

杜焘了然。昨日在殿上打过交道之后,他曾打听过徽妍的来历,知道她的父亲就是先太子太傅王兆。杜焘当年不过是个低等外戚子弟,对王兆没什么大印象,听了这话,也并无多大想法。

“女君预备做防身之用么?”他问。

“正是。”

“不瞒女君,此物最多能自刎。”杜焘莞尔,说罢,礼貌地行个礼,施施然走开。

徽妍哑然,看着杜焘离开的身影,再看看自己的匕首,少顷,继续擦拭。

“……匈奴大多是化外之人,你随身带着,将来若遇了危险,可凭它自保。”当年她临行时,父亲将这匕首给她,曾如是说道。

如他所言,在匈奴八年,徽妍一直带着。不过,至于唯一一次曾经用到它。那是在左谷蠡王之乱时,叛军围攻离宫,眼看暴徒要杀进来,众人又害怕又紧张,侍婢们都哭了起来。徽妍那时也害怕得要命,把这匕首□□,心里却想着,万一那些恶徒冲进来,她宁死也要保住清白。

可想是一回事,做是一回事。等到真的有人冲进帐来,徽妍却拿起了一名死去侍卫的弩,射出一箭又一箭……那物什她只看人用过两三回,没有亲手试过,可到性命攸关之时,她却一下就上了手,并且还杀了人。

那次算是有惊无险,因为接着,郅师耆就领着救兵杀退了左谷蠡王,救出了她们。也就是那之后,郅师耆开始说要娶她。

徽妍自然没有答应,但是从那以后,她也明白,自己纵然失望、不如意,也从未丧失过生存之念。而自己的勇气,远比她以为的要大;能做的事,也比她以为的要多。

看着光可鉴人的刃面,徽妍又不禁想起父亲,还有弘农的家人。

“……戚夫人不知晓此事,对么?你不怕他们忧心?”昨日,皇帝曾经这样问她。

徽妍沉默了一下,道,“妾别无他法。陛下,妾在匈奴时,日夜思念家人,而阏氏成全了妾的心愿。如今逢此变故,阏氏若在世,必不顾一切护儿女周全,妾也要成全阏氏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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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紧急,大军每日天未明即开拔,天色全黑时才歇宿。

徽妍的车夫,叫班启,是个在宫中做杂役的宦者,都徽妍很是和气。她是女子,逢着歇息时,总有不便之事。班启很是帮忙,替她遮掩时,大大方方。徽妍从前也曾长途跋涉,且不止一回,却不得不承认,这次出门最是舒心。

她问班启:“你从前侍奉过宫眷么?”

“当然侍奉过。”班启说,“从前先帝有个十分宠爱的赵婕妤,小人还替她驾过车!”说罢,笑笑,“不过她们都不如女君好说话。”

徽妍莞尔,又问,“郑郎中怎会派你来驾车?你可知此番去的是匈奴?”

“自然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