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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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起多年前,那张似笑非笑的脸。

作者有话要说: 欢迎跳坑~!

☆、觐见

朔方郡坐落边陲,取自《诗》中“天子命我城彼朔方”,以朔方城为郡治。建城数十年来,汉庭从内地征募十余万人实边,城墙以内,荒野皆垦为田地,阡陌纵横。

此地以戍边为要务,并不像其他的城邑那样繁华。民人军士来自各地,口音混杂。不过对于归汉的众人来说,已是十分亲切。皇帝驾临,城中到处是实兵荷甲的军士,在街上列队,来来往往,森严的模样,看着陡然让人增加了不少紧张。

徽妍等人出门时,天上开始落下细雨,不过没多久就收了。雾气散去,阳光始露。与徽妍同车的两名女官,都是阏氏的侍女,一个叫李芝,一个叫梁妙。她们当初也都是以良家子之身选入皇宫,后被选为和亲公主的随侍,远赴匈奴。因为见的是皇帝,众人都穿上了官服。徽妍是女史,圭衣高髻,但因阏氏丧期之故,未着朱粉。

御驾在官署之中,才到官署前街,车驾就被执金吾拦了下来。车马辎重不得往前,众人只得下车步行。朔方地方偏僻,城中多是军吏,徽妍和两位侍女刚从车上下来,就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徽妍早已经习惯应对这些,从容地整了整衣袖,环视四周,那些人忙将视线收回。

“王女史?”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

徽妍看去,却是一个面白无须的小黄门,二十几岁的样子,微笑地看着她,有几分眼熟,“足下……”

小黄门忙道:“小人徐恩,曾在宫学供事,女史可还记得?”

徽妍想了起来,她十二岁的时候,曾在宫学里做侍书。当年的宫学中确有此人,只是过了许多年,面貌改变了些。

“原来是徐内侍,恕妾愚钝,一时竟未记起。”徽妍行礼道。

“哪里哪里,是小人冒昧。”徐恩笑眯眯地说。他态度大方,又不失机灵,与徽妍见礼过后,对张挺等人道,“陛下晨早起驾巡营,当下还未归,还烦诸公等候时许。”

众人皆讶然,岂敢有怨言,纷纷应下。

张挺与他寒暄道,“陛下出去了许久么?”

徐恩道:“足有三个时辰了。”

张挺讶然,望望天色,“如今才不到日中,陛下竟起得这般早?”

徐恩笑了笑,道,“陛下向来惯于早起,此来是要巡戍边之务,他丑时便已经往营中了。”

众人皆欷歔称道不已。

徽妍听着他们说话,忍不住想起当年。

皇帝是先帝的第二个儿子,自幼聪慧,却是出名的不听话。在几个皇子之中,他闯祸最多,常常惹得先帝光火。当年徽妍在宫中,时不时会听说二皇子又被陛下罚跪了整日。他喜好玩乐,时常引着一大帮宗室子弟去御苑里游猎,前呼后拥。连先帝都说这个儿子就算不是生在皇家,那也必定是京中头号浪荡子。

但说来奇怪。宫中对诸皇子一向管教很严,尤其是还未就国之时,皇子们住在宫中,何时就寝,何时起身,都有规矩。监督起居的宦官若是发现哪位皇子未按时,皇子身边服侍的人就要受罚。那时候,徽妍时常会听说哪宫的人又因为此事被罚了,从太子到最小的皇子,几乎都曾犯过,倒是二皇子,似乎并不曾听说……当然,二皇子犯过的浑事跟不按时起居比起来,简直小巫见大巫,可能被忽视了吧。

说起来,对于这位陛下,她其实并不陌生,因为她曾经得罪过他。

虽然上宫学的都是皇子皇女,不过学官们并不因此放松。依着太学里的规矩,宫学里也让每人当一个月监察,专司督促迟到早退和课业,犯了规矩的,要用戒尺打手心。而徽妍当监察的那个月,二皇子犯了迟到的规矩。

“你想好了么?”她还记得他伸出手的时候,头昂得高高的,一双凤目冷瞥着她,似笑非笑。

徽妍那时却一点也不怕,只知道一板一眼照章办事。她看也不看他,在众皇子皇女面前,结结实实地将他手心打了三十下。

当然,她知道二皇子的脾性,事后,她曾经担心他会报复。

但很奇怪,这报复并没有发生。每次遇到二皇子,他都既冷清又高傲,无视徽妍的行礼,从她面前走过去。

她不知道皇帝是不是还记得这些事,希望他不要记得。

少年岁月,徽妍妹妹回想起来,总觉得透着单纯和可笑,却分外珍贵。

因为以后的岁月,不会再无忧无虑。

陈留王氏,在众多的高门大姓之中,并不显眼。它出名,是因为徽妍的父亲王兆。

王兆二十岁举孝廉,三十出头就调入京城任职。他学识渊博,先在太学做博士,后来又升任太傅。先帝立了太子之后,任王兆为太子太傅。

徽妍出生之前,他们家就已经成为了长安的名门。徽妍排行第三,上面有一个姊姊,一个兄长,下面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在徽妍离开长安的时候,她的弟弟十岁,妹妹才七岁。

身为太傅的女儿,徽妍自幼可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她可以享受到长安最好的东西,包括婚姻。她十二岁入宫学,成为皇子皇女们的侍书;十六岁,先帝为太子择妇,徽妍选入掖庭。皇后董氏十分欣赏王兆,对徽妍也很满意,在择妇的名册上,徽妍是第一位。

嫁给了太子,日后就是皇后。一切看起来都举手可得,徽妍只须抬脚,便可登天。那时,父母的一些朋友,在登门拜访时,已经偷偷地致贺。

但这些似乎都是一场梦。

那时,恰逢匈奴单于归顺汉庭,自请为婿。先帝应许,在众多的宗女中选了一位,封为公主,赐单于和亲。

等到太子择妇的人选定下,所有人都大吃一惊。成为太子妃的另有其人,而徽妍,则被定为了公主的女史,一道赴匈奴和亲。

徽妍仍记得自己得知这件事的时候,是何等的震惊和不敢相信,只觉如同晴天霹雳。

匈奴,在她看来师何等凶恶苦远之地。她悲愤,不甘心,向父亲哭过闹过,求他去向先帝陈情,请他收回成命。但父亲无动于衷,看着她,神色悲伤又深沉。

“徽妍,为父愚钝,不察凶险,以致连累家人。如今全家祸福,都只能寄望于此事之上,你可知晓?”

父亲的话语,如同枯井中的回声,干哑而玄虚。徽妍那时年少,并不能理解父亲这番话师何意,但父亲却并不向她多解释。她的祈求没有任何作用,没多久,她就带着满怀的迷茫和恐惧,跟随和亲的队伍离开长安,踏上了前往匈奴的旅程。

这一去,就是八年。

这八年里,中原剧变。

先帝的董皇后生下了皇长子,最宠爱李贵人生下了三皇子。从三皇子降生之日起,外戚董氏和李氏的争斗就没有平息过。先帝虽然依着宗法,将皇长子立为了太子,但一直偏心三皇子,又唯恐董氏坐大,扶持李氏,与董氏相互制约。

但事情后续,大大超过了先帝的掌控。

他死后,太子继位,本是顺理成章。可太子继位之后,不到十天,突然暴毙在宫中。太子生的都是女儿,没有儿子可嗣位,三皇子便成了新君。

董氏岂肯罢休,声称三皇子弑君谋位,发动宫变。李氏早有防备,掌控了守皇宫的南军和京师戍卫,另又调动私蓄多年的府兵,足有万人。董氏却是根基深厚,竟策动了北军以及三辅之兵合围长安。

三皇子及李氏终究难敌经营百年的董氏,皇宫门破之日,三皇子为常侍所杀,头颅悬在了宫门之前。

董氏占了朝廷,为坐稳天下,扶先帝幼子会稽王继位。不料,会稽王还未到京城,在西凉平定羌乱地二皇子突然引军回朝。董氏虽然得胜,此时元气却损耗大半。且手下军士本是朝廷之师,经历大战之后,人心浮动,并不愿再为董氏卖命。兵临城下,二皇子发出戡乱布告,董氏李氏祸乱朝廷京师,北军、南军、三辅京城戍卫军士,从前为叛将所挟,今若投明,可既往不咎;若再有继续助外戚为乱者,格杀勿论。

布告发出之后,当夜,就有人在京城中哗变,开启了城门。董氏兵败如山倒,据守皇宫不到两日,就被二皇子攻破,党人尽诛,阖族抄灭。

就这样,先帝过世之后,不到两个月,朝中改天换地,二皇子登基为帝。

匈奴虽离中原遥远,消息却不闭塞。

徽妍仍然记得当年,仁昭阏氏与单于的关系紧张了好一阵子,原因就是单于看到董氏占了长安之后,想趁火打劫进攻中原。不过还没等他的大军跨过国境,二皇子就把局势镇住,戍边的汉军也并未懈怠,把他的先锋打了回来,单于只得悻悻而归。

而关于新帝□□,各种猜测也传得纷纷扬扬。张挺是宫中的老人,见多识广。徽妍曾经听他私下分析,二皇子领军去平定羌乱的时候,恰逢先帝病重。他许是早预料到了此乱难免,借此自保,又拖着等到朝中那二位斗得两败俱伤,回马一枪,坐收渔利……

正神游,忽然,一阵喧哗传来。

马蹄声纷纷而清脆,警跸仪仗齐整,从街道的那一头开来。望见旗帜上的日月,众人知道那就是御驾,连忙噤声,端正衣冠,准备行礼迎驾。

待得渐渐近了,徽妍偷眼瞅去,却见并无车驾。几骑武弁甲士经过之后,一人忽而出现在眼前。

皇帝身着玄底猎装,挺拔轩昂。衣服上似乎落了些雨,晨曦下泛着微光,愈显得精神抖擞。

虽然许多年不曾见过他,徽妍却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那张脸,从少年时就总有一股不经意般的冷峻之气,严肃时更甚,简直岁月无改。

坐骑将要经过面前时,她连忙收回目光低下头,挡在前排人的背后。

“陛下怎不乘车,却骑马?”两位侍婢好奇地小声议论,旁人警示地轻咳一声。

皇帝纵马驰到官署前,看到等候在官署门外的使臣,行云流水地拨转马头,在他们面前停住。

“陛下。”徐恩见状,忙走到皇帝面前一礼,道,“仁昭阏氏随侍等人,觐见陛下。”

皇帝微笑,将马鞭交给侍从,走过去。

“张内侍,”他说,“一别八年,别来无恙否。”

张挺激动不已,大声道,“禀陛下,臣无恙!臣等远赴胡地,尽尺寸报效之力,本以为将终老于塞外,未想得以归汉而见圣面,此生无憾!”说罢,伏拜在地。众人亦是动容,纷纷跟随泣拜在地。

皇帝亲自将张挺扶起,“众卿万里赴匈奴,其中艰辛,朕自知晓。”说罢,问徐恩,“筵席可备下了?”

徐恩答道:“筵席已在堂上设好。”

皇帝微笑,对众人道,“朔方地处偏僻,虽无长安珍馐,但有新酿美酒,朕今日备下,为众卿接风。”

众人大喜。

乐师奏起鼓乐,喜气洋洋,归汉的侍臣们互相揖让,跟着皇帝走入官署,脱履登堂。

皇帝在上首坐下,张挺与侍臣们正式觐见。

徽研身为女官之长,立在张挺身后。轮到她拜见的时候,皇帝看着她,莞尔,“王女史朕识得,当年在宫学,女史与朕同为弟子。”

徽研心里噔了一下。

他果然还记得。

徽研不敢多想,伏拜道,“妾王徽妍,拜见陛下,伏惟安康。”

“女史平身。”皇帝答道,比起当年,嗓音微沉。

作者有话要说:

☆、问对

虽然皇帝说是薄宴,但毕竟是天子的筵席,菜肴丰盛自不在话下。堂下有乐师奏乐佐宴,堂上有仆人鱼贯呈上新菜,目不暇接。

侍臣们远赴胡地,多年不曾尝过像样的中原筵席,举酒相祝,其乐融融。

徽妍却不敢十分放开。她旁边坐着张挺,再旁边,就是皇帝。坐得太近,以至于张挺与皇帝说的每一句话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她昨夜睡得晚,晨早赶着起来,早膳没有吃多少,腹中已经十分饿了。盘子里的肉很香,徽妍尝了尝,竟是长安风味的脍肉。从前在长安的时候,她在家中常常能吃到,在匈奴却是吃不到这个滋味的。她觉得怀念至极,想大快朵颐,却不能在皇帝面前失了女史的风范,只能正襟危坐,用箸文雅地夹起一小片,送进口中缓缓咀嚼。

“……单于身体如何?”上首,皇帝问张挺。

“禀陛下,单于康健,尚可控弓行猎。”

“朕若未记错,公主所育王子,今年才六岁。”

“正是。蒲那王子虽六岁,已通晓汉文,能诵诗。”

“匈奴化外之地,六岁能识字诵诗,倒是难得。”

“公主深知教导之责,从未懈怠。且王女史通晓经典,每日教王子与居次识字读经。”

“哦?”

徽妍听到自己的名字被提起,抬眼,正正遇到了上首皇帝的目光。

她只得停箸,恭敬道,“妾身为女史,助公主教导王子、居次,乃分内之事。”

皇帝看着她:“王太傅当年教授太学,造诣独到,公主儿女虽居塞外,却能得女史教导,亦乃幸事。”

他的话不紧不慢,不知是否有意,他没有提王兆担任太子太傅之类的成就。毕竟王兆终被罢官削爵,这话说深了,却不是什么愉快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