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路 第7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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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坐到离何川舟最远的地方,两手交握摆在小腹前,用状似松快的态度问:“你们还想问什么?”

何川舟仍是直直看着她:“说说你跟朱淑君的事。”

孙益姚不耐地道:“我昨天……”

何川舟打断了她:“别说你们不熟。你把朱淑君骗进会所,靠她赚分成的时候,可没说不熟。”

孙益姚闭上了嘴。

“想明白了再说,我耐心有限,不喜欢听人说谎。”何川舟架起一条腿,与孙益姚的戒备相比,更有种从容的闲适,“当然,如果你更喜欢分局讯问室的环境,我也可以满足你。”

孙益姚张开嘴,面色在愠怒跟犹豫之间转换,想反唇相讥的,不知道为什么忍住了。

黄哥靠过去,用手肘推攘了下何川舟,向她做出无声的口型,大意是“别这么吓她”。随即和声同孙益姚说:“你上次隐瞒我们姑且能理解,这次希望你可以说清楚。你跟朱淑君关系那么好,知道她的钱都去哪儿了吗?”

孙益姚反应了会儿,摇头道:“不知道。”

黄哥:“那你知道她跟哪几个客人关系比较近吗?”

孙益姚回答的速度很慢,又不像是在思考的样子,只是纯粹地拖延:“不知道。”

“你跟她最初是怎么认识的?”

孙益姚说:“她在理发店打工,我去洗头的时候聊起来的。”

黄哥无奈笑了下:“你这样可不行啊。朱淑君失踪三年多,你不会也说你一点都没察觉吧?”

停顿了一两秒,孙益姚刚想开口,何川舟冷不丁抛出个问题:“12月4号那天你在做什么?”

孙益姚听见这个日期显而易见地慌了一下,宛如被闷头砸了一棍,有种猝不及防的仓皇,两手不自觉握紧,又很快刻意地松开,垂放在身体两侧,说话时小幅挪动着四肢:“那么多年前的事情了,我怎么会记得?”

何川舟不动声色地观察她,笑道:“我有说是哪一年的12月吗?”

孙益姚吸了口气,停止不安的摆动,冷静地说:“就算是去年的我也不记得。”

“去年你不是刚生产没多久吗?”何川舟好奇道,“除了在家带孩子,还有什么事情要做吗?”

孙益姚控制住失速的心跳,偏头睨向何川舟。

何川舟笑了一下:“不用这样看我,警察能查到的比你想象得多。虽然很多监控数据已经被覆盖了,但在监控还没普及的时候,就有一句老掉牙的话:若有人不知……对吧?”

她兴致勃勃地道:“你再猜猜,除了朱淑君死亡的具体时间,我们还查到了什么。”

孙益姚低着头,用了比先前更长的时间思考,不那么好骗,忐忑中也试探地道:“你们要是真的有证据的话。已经把我抓回去了。”

“那也不一定,你怎么能把公安机关想得那么没有人情味儿呢?你的孩子才不到一岁,我也想尽量给你留点机会。”何川舟分明说着关怀宽容的话,神情跟语调却能让人琢磨出虚伪来,“而且我不确定,你在里面担任的是什么角色,参与到什么程度。”

孙益姚说:“我听不懂。”

何川舟起身,踱步到她身侧,语气幽凉地发问:“你夜里不会做噩梦吗?你的孩子才刚出生,你不恐惧吗?”

说着摸出朱淑君的照片,拍到她面前。孙益姚仿佛被火烧到,迅速别开脸。

“原来你不敢看她啊。”何川舟弯下腰,与她保持视线平齐,单手支在她身后,笑道,“可是你现在住的这个房子,多少也有她的牺牲,怎么不见你惭愧呢?”

孙益姚挺直了腰背,正要出言反驳,黄哥在一侧严厉叫了声:“何川舟!”

他不悦斥责道:“过线了吧?”

何川舟不以为意地冷哼一声,收回手退了一步,给孙益姚留出空间。

不等孙益姚说什么,黄哥又温声安慰道:“别害怕啊,她最近状态有点……焦躁,你要是看过新闻的话,应该知道背后的原因。不过她也是为了能早日破案。”

孙益姚愤怒道:“我要投诉她!”

何川舟哂笑了声:“呵。请便。”

她靠在窗台上,在孙益姚看不见的角度,跟黄哥交换了一个眼神。示意他大胆些,干脆博把大的。

“她是带有一点情绪,不过,她说的也是真的。”黄哥叹了口气,苦口婆心地道,“我可以给你透露一点口风,目前各方口供都对你比较不利。如果你不能洗清自己的嫌疑,有可能会被检察院一起起诉。我说的是有可能。当然,我个人偏向于你不是凶手,可就算法官也这样认为,案件审理是需要时间的。如果拉成很长的一个战线,弄得人尽皆知,各种谣言啊,风言风语都传出来,你怎么办?你的孩子怎么办呢?我劝你还是好好考虑。”

话音落下后,客厅里将近有半分钟的时间是寂静无声的,黄哥只能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

从他的角度,看见的仅有孙益姚的半张侧脸。良久等不到她开口,竟然也微妙地紧张起来,指尖碰到口袋里的手机,想点开扫一眼时间。

“起诉我?”

孙益姚眸光轻转,先是看着满脸凝重的黄哥,再扭头瞥向后方神色阴沉的何川舟,一字一句清晰地问:“立案决定书呢?你们立案了吗?为什么要起诉我?我跟这个案子没有关系啊。谁给的口供?只有口供不能定罪的。”

见二人都不说话,孙益姚得意地笑了:“你们以为我什么都不懂,想恐吓我。”

第91章 歧路91

何川舟没有露出孙益姚预料中的反应, 见她笑,反而跟着笑了起来。

那讥讽意味十足的笑容让孙益姚感觉浑身发麻, 如坐针毡。唇角肌肉颤动了两下, 在重力拖拽中缓缓往回垂落,于是便露出略带怨毒的表情,冷冷收回了视线。

时间一帧一帧地往前走, 每一个画面似乎都被定格,各种细微的肢体变化放大后交由大脑超速处理,过载的系统在快发生故障时才给出下一步的决策,告诉她什么都不要做。

孙益姚坚信自己的观点正确,虽然内心有种无可抑制的惶恐, 依旧摆出一副牢不可破的气势。

安如泰山地坐着, 抬头挺胸。

黄哥按住额头, 颇感头疼地道:“唉, 你们这些人啊……让我说你们什么好?”

“谁给你做的科普?”何川舟嘲讽道, “三年里恐惧牢狱生活的时候, 你就靠这个来进行自我安慰了吧?”

“你们警方没有任何实质的证据就污蔑我, 还羞辱我, 我不会就这么算了的。我不怕你们。”孙益姚瞪向她, 有了挑衅的勇气,“光会用言语攻击,一点关键的都没说。你要真有本事, 就来抓我,别妄图用些含糊不清的描述来诱导我。”

“你这人的嘴是真硬啊, 半条腿迈进棺材了都不落泪。”何川舟冲黄哥一抬下巴, “所以我说, 根本没必要给她机会。”

孙益姚不为所动, 听她措词尖锐,心中把握加重,反讽了句:“装模作样。”

黄哥无力地抿着唇角,冲何川舟做了个手势,让她不要再说,弯腰同孙益姚好声好气地道:“我们只是按照规定,不能向你透露侦查的具体细节,你这么执迷不悟,真的会失去投案自首的最后机会。”

他靠近过去,注视着孙益姚的眼睛道:“你别被人骗了,替别人背了黑锅。你好不容易才有现在的生活,值得……何队!”

他惊慌叫了声,后方的何川舟忽然箭步上前,抬手在孙益姚肩膀上一扯,将她按在沙发背上,动作粗暴,好在没伤到人。

何川舟的友好交流时间到此清零了,皮笑肉不笑的表情里带上了戾气,质问道:“你帮朱淑君给她的房东付房租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她会在出租屋里留下一些线索?她是笨,是贪财,但还没蠢到升天,那么多的钱,你真以为她一个心眼都不留?你说多巧啊,东西都被房东存下来了,就等着重见天日的这一天。”

孙益姚犹如一根崩到极致的弹簧,被何川舟这一拖拽,压力中扭曲的每一根神经都发出了危险的震颤。猝然回过头,看着何川舟。脸对着脸,不足五公分的距离,灵魂仿佛要被她那幽暗的眼睛吸噬进去。

何川舟阖了下眼,让表情看起来没那么凶神恶煞,更多是气急败坏:“朱淑君如果不是信任你,不会走到这一步。你看着她尸体的时候,到底是怎么想的?”

孙益姚的姿势从方才起就是固定的,如同雕像一般坐着,此时状态从外部被破坏,全然忘记了自己的表情控制,流露出的是一种类似怔忪的无措。

听完何川舟的话,也没有表现出疑惑或警醒。

何川舟脑海中电光火石地闪过诸多信息。

孙益姚的这个反应,证明她真的看见过尸体。

特意咨询过相关信息,又说明她的行为应该涉及到刑事责任。

不一定是凶手,她没有杀过人的那种凶残跟狠厉。听到黄哥替她开脱责任时,面上也没有出现明显的波动,是一种理所当然的默认。

可是凶手能容许她的存在,而她又如此的讳莫如深,两者之间肯定有什么直接联系。

此外,黄哥说有目击证人,她自然而然地相信了,说明她当时的状态必然是十分慌乱的,行动时并不确定自己是否有留下什么痕迹。且在后续担惊受怕过很长一段时间,因此才会多此一举地找房东缴房费,延迟房东报失踪案件的时间。

何川舟没有停顿太久,让孙益姚起疑。也没有思考太深入的问题,而是遵循多年办案的直觉做出了一个假设。

在本身线索有限的情况下,她顾虑不了太多,能诈出什么是什么。嘴唇张合着,字字有力地道:“你以为我们真的找不到尸体吗?只是时间问题而已。命案必破,不破不撤,这是所有刑警侦查的理念。最近几年a市变化那么大,不停地整改、搬迁、修建,我不管你是把她扔进废弃的河道里,还是埋在什么荒芜的地底,又或者是随意抛尸在哪个寥无人烟的野外。我们一寸寸,沿着a市掘地三尺地找,也能把人找出来。幸运一点,说不定尸骨早就被人挖出来了,只是还没做具体的dna比对。这三年半,你有回埋尸地点看过一眼吗?”

孙益姚面色惨白,尤在梗着脖子强撑,喃喃重复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可惜她的演技不过关,说这话时的神情不可信,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闪避。

多年来的精神摧残早已击溃了她的心理防线,在频繁往复的自我催眠中,她没能有效地叫自己学会决绝冷酷。

生完孩子后,各种冗杂的琐事稍稍压制住她内心的不安,安定的同时又给她带来更加无法承受的压力。

一被何川舟戳穿,假象虚构而成的彩色泡泡随之破裂,透明碎片中,压力化成的大山一座座倾轧过来。

如果给她一面镜子,她就该看见自己此刻是如何的消颓。

何川舟顿时了然,胸口长长舒出一口气,不留情地连连进击:

“如果真的找到了,你是帮忙处理尸体,还是合伙杀人,你说得清楚吗?你还拿得出证据吗?”

“就算可以,你现在这么恶劣的态度,会给你带来多长的刑罚?那个人告诉你了吗?他会跟你说实话吗?你这么在前面挡着,给他创造机会拖延时间,他给你足够的报酬了吗?他连人都敢杀,你觉得他下一个目标会不会是你?与狼为伍,你疯了吗?”

孙益姚耳边嗡嗡作响,目光在混沌中游离,仍旧抱着最后一丝侥幸,坚持地道:“找不到尸体,你们根本立不了案。我那天只是恰好路过而已,跟我没有关系。你们不能抓我。”

何川舟松开她,她动了动肩膀,用力吞咽了一口唾沫。

何川舟说:“我见过很多自作聪明的人,到最后无一例外,都输得很惨。”

“都到这地步了,你怎么还想不明白呢?”黄哥拍着手掌,怒其不争地道,“你只要说出凶手是谁,尸体在哪里,帮助警方侦破案件,我们会替你求情的!你当时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小姑娘而已,你在被胁迫的情况下帮忙处理尸体,不会判很重的!”

孙益姚沉默着不吭声,两手紧紧攥着,胸膛随着呼吸用力起伏。

双方剑拔弩张,还在拉锯中寻找着可能突破的机会,卧室里一声微弱的婴儿啼哭忽然打破了沉凝的空气。

孙益姚偏过头,空洞的眼中倏然有了生气,死里逃生似地冲进去。

黄哥一口气泄了下去,握拳在空中虚捶,失望至极地“啧”了一声。调整着身上的执法记录仪,跟何川舟进行了一番只有自己能懂的精神交流。

几分钟过后,里头的哭声还没停,而且抽抽搭搭的有愈发加剧的趋势,倒是孙益姚的低声安慰变得有些焦躁。

黄哥走过去,在门口看见孙益姚抱着孩子一阵颠簸,实在看不过眼,说:“诶,你不能这样晃他,你没上过早教课吗?给我给我。”

孙益姚对他没有太大的防备,何况也不担心一个警察会对孩子做什么,顺势朝他张开的双手送过去。

黄哥以多年奶爸的经验托住婴儿的屁股,也没见用什么高深的手法,三两下就把人哄老实了。

孙益姚如释重负,跑去厨房冲奶瓶,黄哥又在后面跟了上去。

“我们去找妈妈。”他抓着宝宝的小手挥舞,“妈妈在前面。”

孙益姚用热水冲洗奶瓶,见黄哥照顾孩子时满脸慈爱,跟普通的父亲一样,或者说比大多数父亲更加尽责,逐渐从刚才那种近乎濒死的窒息中清醒过来。

她隐晦地甩了甩手,放松发酸的肌肉,感受到心跳逐渐放缓,情绪也平复下来。她不经意地同黄哥搭话:“她是你上级吗?”

黄哥应道:“对啊。官儿比我大,你看看她刚才态度那么嚣张,拦不住啊。”

孙益姚低声说:“那么年轻。”

黄哥对着孩子说话,语气跟表情都不自觉浮夸起来:“可不是嘛,高材生啊,履历比我好看多了,局里的重点培养对象,那升职速度‘嗖嗖’的。而且不是要干部年轻化嘛?指不定再过几年,就不在我们分局干了。”

孙益姚沉声问:“你不觉得不公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