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药
唐师师手按在门扉上, 久久无法决定下一步的动作。
按道理,遇到这种情况是不需要犹豫的,世子情况可疑,在场唯有她一个目击者, 她此时不上还等什么时候上?但是, 唐师师实在踩过太多坑了, 导致她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
唐师师收回手, 放在自己的心口上, 扪心自问:“排除一切考量,按照我的本心, 我想做什么?”
唐师师很快就得出了答案,按她的想法当然该进去。那么这个难题就解决了,以前她遵循自己的本心,屡试屡错, 比如驿站刺客、湖水洗澡,每次她都精准选中错误的那个。按照这个规律, 她这次就该选择和内心想法相反的方向, 这样一来, 她就是对的。
她原本想进去, 反选后, 她就该不进去。
唐师师默默赞了自己一句, 她竟然如此聪慧!唐师师立刻提着裙子往外跑, 跑到一半她觉得不对,如果今夜发生点什么,她怎么证明自己没有来过?
唐师师沉吟, 突然她灵机一动, 想出一个绝妙的主意。
为了防止万一, 她给自己找个证人不就得了?周舜华一瞬间就被唐师师排除在外,她唐师师就算把剧本扔到土里,碾成粉末,让剧情中途崩溃谁都当不上皇太后,也绝不会给周舜华送好处!
至于卢雨霏也不妥,唐师师敢保证,如果她带着卢雨霏过来,无论发生什么事,黑锅一定是唐师师的,功劳一定是卢雨霏的。其他人也多多少少有毛病,纪心娴太无脑,冯茜太阴险,杜鹃是她自己的丫鬟,不足以给她作证,唐师师数来数去,发觉偌大的王府,竟没有一个是她信得过的。
唐师师震惊,她做人竟然如此失败?然而现在已经没工夫伤感了,唐师师望着那道黑洞洞的门,咬牙做了一个决定。
她去找赵承钧。
有赵承钧在,无论事情是好是坏,唐师师都能自证清白,得以脱身。
唐师师这个人一旦做了决定就绝不拖泥带水,她立刻换了个方向,快步朝书房跑去。唐师师对书房的路非常熟,她敢确定,现在赵承钧一定还在书房。
书房里灯火通明,安安静静,只能听到灯花噼剥的声音。赵承钧翻过一页书,剑眉一动,慢慢抬起眼睛。
随着他的动作,屋外传来咚咚咚的跑步声。唐师师一路喘着粗气跑来,她推开门,头发松散,衣服混乱,口中还在激烈喘着气。
唐师师顾不得自己现在的形象,她赶紧走进屋内,艰难道:“王爷……”
赵承钧放下书,慢慢走出隔间。他目光扫过唐师师,终于觉得无聊的假期里生出些乐子。
赵承钧不慌不忙坐到座椅上,给自己倒了杯茶,问:“你来做什么?”
唐师师用力呼吸,好容易把气喘匀了,急吼吼走到赵承钧身边,噼里啪啦说道:“王爷,大事不好了。我在宴席上喝多了,出来醒酒,正巧看到一个黑影跌跌撞撞走过。看背影,似乎是世子。”
赵承钧手里握着茶杯,忽然问:“你出来醒酒?”
以唐师师的酒量,她一个人把全体女眷喝趴下都不是问题,她会需要出来醒酒?
唐师师一噎,含糊道:“嗯……随便出来透透风。哎呀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看到了世子。”
“嗯。”赵承钧呷了口茶,不甚在意地问,“怎么了?”
“世子走路晃晃悠悠的,而且身边没有伺候的人,他进到一个院子后,就再也没有出来。王爷,我怀疑世子受了伤。”
赵承钧险些把水呛出来,深夜离开宴席,身边没有侍从,独自进入一个院落。
唐师师竟然觉得这是受伤……赵承钧也不知道该说她什么好。
赵承钧放下茶盏,特别好奇地问:“照你这样说,你想做什么?”
“嗯……”唐师师支吾了片刻,悄悄摸摸说,“王爷,此事可能另有隐情。您应该亲自去看一看。”
赵承钧想都不想,起身道:“没兴趣。”
唐师师着急,本能地抓住赵承钧手臂。赵承钧也没料到竟然有人敢抓他,他停下,低头,静静看着唐师师。
唐师师手指顿时如烧着了一般,她指尖松也不是,不松也不是,最后一狠心,说道:“王爷,世子那里真的有很紧急的事情,你随我去看看就知道了。”
赵承钧看了她良久,轻轻点头:“好。本王最恨别人浪费我的时间,你最好祈祷,赵子询那里真的有大事。”
唐师师眨了眨眼睛,开始心虚。但是随后她就乐观地想,车到山前必有路,先把靖王骗过去再说。就算最后实在没事,赵承钧也总不能杀了她吧。
赵承钧披了衣服出门,唐师师心急,一路小跑着带赵承钧往回走。
“王爷您快点,世子就在前面……”
赵承钧不紧不慢缀在后面,唐师师嫌他走得慢,从走廊折返回来,拽着赵承钧的手臂往前走。赵承钧低头扫了眼自己的手,又看了看唐师师,最终没有说话。
今日正月十五,深夜的风颇为寒冷。唐师师手指露在斗篷外,很快就冻得通红。唐师师时不时把手指抬到嘴边呵气,赵承钧看着唐师师的动作,突然问:“你的手炉呢?”
“您问世子啊?世子就在不远处,我们马上就到了……”唐师师满心以为赵承钧着急赵子询,她说完后,才觉得有些不对劲,“等等,王爷您问什么?”
赵承钧说话从来不说第二遍,但是唐师师她脑子不记事,赵承钧只能忍着脾气,再说一遍:“你的手炉呢?”
“手炉?”唐师师呆呆地伸出两只手看,愣了一会,她才反应过来,“对呀,我的手炉呢?”
赵承钧深吸口气,放弃指望唐师师。赵承钧慢慢回想,她进门的时候手里还握着东西,想来,是落在书房了。
而唐师师还在四处翻自己的披风:“我的手炉呢,我记得刚刚还在……”
“别找了。”赵承钧声音清冷,说,“多半在书房,等你明日抄书的时候再找吧。”
唐师师听到后诡异地停了瞬息,委婉问:“明日?”
“你大晚上出来醒酒,可见日子无聊的紧。既然如此,正好早点回来抄书。”
唐师师几次张口,想要告诉赵承钧她一点都不无聊。但是唐师师不敢说,最后只能瓮声瓮气道:“是,遵命。”
唐师师一想到明日她又要大清早去点卯,顿时悲从中来,连话都不想说了。两人一路安静,赵承钧见她一次又一次地呵手,终于忍无可忍:“把手伸出来。”
唐师师没反应过来:“什么?”
赵承钧直接把她的两只手捉过来,握在自己掌心。唐师师吓了一跳,本能要抽手:“王爷……”
“别动。”赵承钧声音中没有情绪,道,“你的手要是冻坏了,明日如何抄书?王府不养闲人,不要耽误公务。”
唐师师怔了好半晌,才闷闷“哦”了一声。
赵承钧的掌心格外温暖干燥,他的指腹处有薄茧,给人一种十分有力的感觉。唐师师手指凉的像冰,此刻被赵承钧握在掌中,暖意源源不断从他的手心传到唐师师指尖,她仿佛连身体也热起来了。
唐师师后半截路完全没法集中注意力,她手指不敢动弹分毫,生怕触碰到赵承钧的皮肤,赵承钧也没有握紧她的手指,只是虚虚拢着。然而两个人还在走路,路上难免摇晃,唐师师的手指不停地擦上赵承钧掌心。
要不是唐师师走路都快自己绊自己了,赵承钧简直怀疑,她是故意的。
后半截路他们仿佛走了很长,又仿佛一眨眼就到了。看到熟悉的院门后,唐师师大松了口气,借着引路的动作抽出自己的手,快步跑到前面:“王爷,就在这里。”
唐师师停在门前,下意识要推门,猛地被赵承钧呵住:“别动。”
唐师师胳膊僵住,赵承钧走到唐师师身边,示意她往后靠,自己伸手推开门。
门后,一股暖香扑面而来。唐师师好奇地凑上前,想要看看赵子询怎么样了,结果她才刚走了两步,就见赵承钧沉着脸转身,立刻捂住她的眼睛。
“……”唐师师迷惑,伸手去拉赵承钧的胳膊,“王爷,怎么了?你捂我眼睛做什么?”
“你干的好事。”赵承钧声音响在她耳边,声线低沉,颇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出来和你算账。”
唐师师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忽然被人推着往前走。她踉跄了一下,然而眼前被赵承钧挡住,身后又是赵承钧的身体,唐师师没办法,只能顺着赵承钧的力道,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回廊前有一个台阶,唐师师不知道,一脚踩空,全身都朝下跌去。赵承钧左手还握在她的眼睛上,见状只能用另一只手环住她的腰,将她的身形稳住。
“王爷,世子……”刘吉急匆匆跑过来,一进门就看到眼前这一幕,吓得险些滑到。
变故只在一瞬间,这时候唐师师已经站稳了,赵承钧将她放在台阶上,立即松手,不动声色后退一步。
然而该看到的已经看到,刘吉及身后的一众下人,全部惊得合不拢嘴巴。赵承钧觉得刚才的画面容易误会,他特意借着对唐师师说话的机会,给众人澄清道:“走路时好好看路,不要走神。”
“我没有走神。”唐师师委屈极了,道,“是你捂着我的眼睛,我看不到路。”
刘吉等人的表情更奇怪了。赵承钧也有些尴尬,然而当着这么多人只会越描越黑,赵承钧略过这件事,说:“下不为例。赵子询在里面,你们把这个院子封锁,不允许任何人靠近。”
后面这句是对刘吉说的,刘吉回过神,躬身应道:“是。”
刘吉不敢再看,低着头快步走开,其他人也一哄而散,清场的清场,扫路的扫路,伺候人的赶紧进去伺候。唐师师看着小厮端着水和衣服进进出出,其中还有女子的衣物,忽然反应过来。
莫非……难道……是那种事?
唐师师的脑子一瞬间清醒,赵子询走路踉踉跄跄,独自到僻静处歇息,恐怕不是喝醉了酒就是中了什么药。这种时候若出现一个女子,会发生什么事?
难怪赵承钧刚才一进门,就立刻转身出来。
唐师师简直不敢相信她做了什么。心仪之人神志不清,独自倒在黑暗的屋里,这种事情就算是傻子也知道该立刻趁虚而入,结果唐师师非但没把握住机会,竟然还带来了靖王。
唐师师低头,用力敲自己的脑袋,她脑子里有水吗,这么明显的事情,她为什么会选错?赵承钧垂眸瞥了一眼,轻笑道:“终于反应过来了?”
“王爷……我……”唐师师整个人语塞,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件事,“王爷你听我说,我并不是那个意思,我之前真的以为世子有危险。”
赵承钧笑了一下,道:“不用和我解释,有这点力气,还是想想该怎么跟赵子询澄清吧。”
赵承钧说完,就大步走了。唐师师一个人立在屋檐下,夜风呼啸,远远传来宴会的喧闹声。唐师师看看赵承钧的背影,再看看后面兵荒马乱的屋子,觉得无比尴尬。
如果她和赵子询解释这一切都是误会,其实她是为了他好,赵子询会信吗?
唐师师捂住脸,觉得这简直是灾难。
一个女子从唐师师身边经过,她全身都被厚重的皮毛围着,头发披散,只露出一双眼睛。两人擦肩而过,唐师师回头,正好望入对方的眼睛中。
是周舜华。
唐师师定定盯着周舜华,周舜华毫无羞色,甚至对着唐师师笑了笑。
唐师师低声问:“你为什么在这里?”
周舜华同样直视着唐师师的眼睛,反问道:“你呢,你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是你?”
“我不知道唐姑娘在说什么。”周舜华盖住脸,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道,“唐姑娘,舜华身体不适,不能陪你说话了。舜华先行告退,唐姑娘恕罪。”
周舜华说完,都不等唐师师反应,就缓步走远。唐师师独自立在台阶上,夜风卷过她斗篷上的绒毛,越发显得她一张脸素白如玉,只有巴掌大小。
唐师师终于明白周舜华复宠的计划是什么了,周舜华不知道如何给赵子询的酒里加了料,借着这个“意外”让赵子询重新迷上她的身体,然后,踩着另一股东风上位。
原来,徐太太的用途是这样的。
唐师师敢保证,卢雨霏没有告知赵子询徐家的事,可能是忘了,也可能是被有心人打搅,没找到机会。但无论如何,事实就是徐太太留下了话,卢雨霏却没有转达。周舜华借着和赵子询云雨的机会捅开徐太太一事,两人本就浓情蜜意,有了生母的事当点火索,周舜华再稍微煽些枕边风,赵子询必然对卢雨霏恼怒至极。
赵子询和生母局面尴尬是他们的事,但如果卢雨霏敢看不起徐太太,那赵子询立刻就能将卢雨霏打入冷宫。周舜华这一步实在是高招,一石三鸟,给陈泰施了恩,讨好了赵子询,还狠狠栽了卢雨霏一把。
卢雨霏现在,恐怕还在高高兴兴地准备看花灯吧。
这个计划天衣无缝,唯一的意外就是唐师师出现了,还带来了靖王。赵子询和周舜华旧情复燃本是好事,结果被靖王撞了个正着,唐师师现在唯有祈祷赵子询心胸宽广,海乃百川,能大度地原谅搅扰了他闺房兴致并且还报告给他父亲的唐师师。
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