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歌 第3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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羲九歌抚上自己的心口,为什么她还是什么都感受不到?黎寒光明明喜欢常雎,这才几天,为何会对她生出不同?难道,爱就这么廉价?

到底什么是爱?

羲九歌看着满地月光,轻轻叹了口气,仰头失神盯着上方。

牲畜尚且有情,她却什么都感受不到,是不是她才是怪物?如果姬少虞和常雎是真心相爱,那她前世强行带姬少虞回来,逼得两人在婚礼当堂撕破脸,错的人,是不是也是她?

一门之外,黎寒光也在望着月光。他和她之间仅隔着薄薄一道木门,他很想推门进去,告诉她他其实是帝寒光,他已经找了她很多年,如果姬少虞没法给她矢志不渝、永不背叛的爱,换他来好不好?

但是,黎寒光不敢。

世上从未有人善待他,他早就失去了信任人的能力。他相信羲九歌的品性和能力,无论任何人和羲九歌发生冲突,他都会毫不犹豫选择她,但他做不到将自己的真心坦露到她面前。

就像他前世那样,他会一点点靠近她,清除她身边的障碍,待他拥有足够的力量时再全面收网,暴力拔除他们之间所有阻碍。哪怕她不愿意,或者恨他厌他,他都可以慢慢等。唯独无法直接告诉她,他已渴盼她很多年,那份情感浓烈到他自己都觉得扭曲,然后等待她的垂怜。

他从没有被选择过,即便面对她,他也忍不住在算计。

前世他和常雎闹崩时,常雎曾怒骂他机关算尽、负尽深恩,这一世绝不会有人真心待他。黎寒光当时觉得无所谓,只要他拥有了权势、力量,其他人怎么想根本不重要,反正他们总要服从他。

直到今夜,黎寒光终于明白常雎的话是什么意思。他和常雎相伴两千年,同甘苦共患难,即便不能成为爱人,也该是亲如手足的关系了。然而,旁人都以为他深爱常雎,常雎却觉得他可怕。

或许常雎说的是真的吧,换位处之,如果他是女子,他也不敢让自己这样的人跟在身边。这样的他,怎么配得到她的爱?

她已尽善尽美,拥有一切,和他在一起,才会毁了她。

第33章 义灭亲

一夜过去,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黎寒光在屋内闭目修炼,他听到隔壁传来开门声,立刻收功。他推门时,正好和羲九歌打了个照面。

羲九歌微微怔了下,很快得体问好:“早。今日要去找柯屹,可以出发了吗?”

羲九歌理智永远放在感情前面,而黎寒光最擅长演戏,他也笑着说:“我准备好了,这就出发吧。”

两人依然进退得体,合作愉快,仿佛昨夜的事从未发生过。他们先去圣府告病假,然后一起往柯屹家走去。

柯屹住在永安城郊,屋后是山,屋前种着几拢竹,环境十分清幽。羲九歌敲门,开门的是一个男孩,年纪大概九岁大小。小男孩骤然看到这样一对容貌盛极、气度不凡的男女,都被他们的气场镇住,不敢说话。羲九歌礼貌问:“请问这里是柯屹家吗?”

她声音柔和,咬字清晰,不疾不徐,看得出来教养良好。男孩愈发拘谨了,迟疑地点点头:“你们找我爹做什么?”

爹?黎寒光挑眉,看了眼羲九歌的侧脸,心里知道这次他们多半要无功而返了。

羲九歌听到男孩叫柯屹爹,心里也很是意外。失踪名单上明确写了,柯屹是空桑之山人士,未有婚配,三年前独自出门游历,下落不明。柯屹失踪时根本没有家室,那这个孩子,是他在画中生的?

他怎么连真实和虚假都分不清,竟然和画中人成婚生子?

门口的声音惊动了屋里人,一道女声穿过篱笆,问:“峰儿,你在和谁说话?”

小男孩回头,扯着嗓子喊:“娘,有人来找爹。”

屋前传来响动,羲九歌抬头,穿过竹影,看到了一位布裙荆钗、身怀六甲的女子。她肚子已经很大了,脸上有些水肿,依然不影响她的秀丽。

女子看到羲九歌、黎寒光两人,脸上也很惊讶。她扶着肚子,笑着问:“我们当家的出去看田了,你们是谁,来找他做什么?”

羲九歌正要说话,黎寒光忽然按住她的肩膀,上前半步站到羲九歌身边,对着女子礼貌笑笑:“嫂夫人好。我们是柯屹的故友,来找他叙叙旧。”

女子看到一位年轻美丽的少女来找丈夫,心里本来还有些不得劲,看到黎寒光的动作后,她暗暗松了口气。

黎寒光搭羲九歌肩膀的动作非常随意,而羲九歌也没有躲,看得出来他们两人是一对。

女子想到她刚才竟然犯了嫉妒之罪,心中连连唾弃自己,带着些讨好笑道:“原来是当家的朋友。你们稍等,我这就叫他回来。”

女子请黎寒光和羲九歌进屋,让儿子招待贵客,自己随便拿了顶帽子就出门了。

那个叫柯峰的小男孩有些怕生,躲在门外怯怯地看着他们,羲九歌环视四周,暗暗给黎寒光传音:“她把孩子扔给两个陌生人,自己出门,她就不怕我们是坏人吗?”

黎寒光回道:“大同世界,行善积德、乐于助人都是要求。她要是防备你,才是犯了大忌。”

羲九歌问:“柯屹真的在画中和人成婚生子了?”

黎寒光瞥了眼门板后那双眼睛,道:“不好说。他失踪了三年,但这个孩子看起来有八九岁,时间对不上。这两个孩子到底是不是柯屹的,得见了他本人才能确定。”

羲九歌叹息了一声,幽幽道:“希望他不至于如此糊涂。”

糊涂吗?黎寒光挑挑眉,未置可否。黎寒光无法确定画中世界和现实世界的时间流速差别,不好下定论,但他直觉,这两个孩子都是柯屹亲生的。

家里面到底是亲爹还是继父,孩子的眼神不会骗人。这个男孩的神态,不像是寄人篱下。

黎寒光暗暗叹气,有些时候,逆境不会击溃一个人的意志,而安逸,才能杀人于无形。

没过一会,方才那个女子从山道上回来了。她身边跟着一个男子,男子布衣草帽,衣袖、裤腿都高高扎起,露出下面结实的肌肉。

夫妻两人推门,羲九歌和黎寒光不约而同站起身,两拨人对视,空中仿佛窜过一阵无形的火花。

柯屹在路上就听妻子介绍过这两个“旧友”了,他已经明白这两个人从哪里来,柯屹神色淡淡的,对妻子和儿子道:“屋后的灵草可以摘了,峰儿,你陪着你娘去摘草药,千万小心,别伤到了你娘肚子。”

柯妻听到,挎起竹筐,拉着男孩就往外面走了。等将妻儿都支走后,柯屹脸色很快冷下来,问:“你们是谁,为什么来这里?”

明净神女的大名天界皆知,羲九歌没有贸然暴露自己的身份,只是说:“这些年许多神族在方壶胜境失踪,我们奉黄帝之命前来调查此事。我们在山谷中找到一幅石画,查看时不慎落入其中,再睁眼就来到这里。我们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你为什么会进来?”

“原来这是一副画……”柯屹喃喃,自言自语说,“我并没有看到你们所说的石画。我听闻方壶胜境中盛产灵药,进来采药的时候被一只蜘蛛封到茧中,然后就昏迷了。等我醒来,就已经在这里了。”

羲九歌忙问:“是一只体型巨大、浑身雪白、行动敏捷的蜘蛛吗?”

柯屹点头,羲九歌和黎寒光交换视线,知道就是他们遇到的那群白蜘蛛。原来,柯屹是被蜘蛛迷晕,然后运送到石画里的。

羲九歌问:“你在这里待了多久了?”

“三十年。”

羲九歌和黎寒光齐齐一惊:“三十年?”

“对。”柯屹说道,“我进来后也寻了很久如何出去,但后来发现这里没有危险,周围人也很和善,便不再想着出去,安心在这里住下来。”

羲九歌道:“但是你在外界只失踪了三年,看来,这里的时间比外界快十倍。”

黎寒光注意他们说外界时,柯屹的表情很平淡,仿佛外面和他根本没关系。黎寒光问:“你知道怎样离开这里吗?”

柯屹摇头:“最开始三年我一直在寻找出去的路,但这个世界很大,没有边界也没有破绽,一切都和真的一样,而且比外面灵气更浓郁,修炼更快。后来,我就没有再找了。”

柯屹话里话外都流露出留在这里的架势,羲九歌怕他被石画吞噬,劝道:“没关系,现在我们来了。你跟我们走,我们一起想办法出去。”

柯屹无动于衷,缓慢说道:“在哪里活不是活,这里比外面生活更好,我为什么要出去?”

羲九歌闻言大吃一惊:“你兴许被石画影响了神志,假的就是假的,我们当然要回到真实世界中。”

柯屹默默看着羲九歌,看这位少女的模样,显然她生活优渥,教养良好,多半是位贵族小姐。对她来说,当然是外面那个世界更好。

天界广袤,有伏羲这样神通广大、呼风唤雨的尊神,有少昊这样出身显赫、血统尊贵的天骄,但更多的是资质普通、法力低微的普通神族。他们血统驳杂,神力低微,学不会高阶法术,除了寿命更长些,和凡人也没什么区别。

然而这些事情,面前这位少女是不会懂的。

柯屹嘲弄地笑笑,道:“像我这般无名走卒,恐怕死几千个都不会有人在意,我出不出去又有什么影响呢?我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三十年了,这里灵气充裕,人心淳朴,没有贵族也没有皇帝,所有人都能分到资源。如今我已有妻有子,修炼顺畅,想要什么都能实现,实在是做梦一样的日子。你们两人走吧,我不想出去了,留在这里也挺好。”

羲九歌第一次遇到千辛万苦来救人,被害者却不愿意离开的事情。她不可思议道:“可是,这个世界是假的。”

“假的又如何。”柯屹想起过去,讽刺说,“我在这里三十年,远比曾经三百年快活多了。我在外面时,每天起早贪黑照看灵田,没有一天能放松,但是最后只有一成归我们,其他都要交给贵族。我爹娘就这样劳累了一辈子,根本没时间修炼,才五百岁就已经老态龙钟,百病缠身。我为了给他们看病,花光了家里所有积蓄,最后连家里的田都被抵押出去。那些贵族明明故意压低价,从我手里骗走了我家祖田,最后还以施恩的嘴脸租给我,让我给他们继续种地。他们到底哪里比我强呢,就因为他们有一个好爹,就因为他们天生血统高贵,而我一出生就是低血统,所以就活该被他们欺压吗?”

说到最后,柯屹的语气都激动起来。他深吸一口气,道:“对不起,我失态了。你们说我懦弱也好,说我自欺欺人也罢,我真的觉得这里很好,没必要在乎真假。反正外界每天都有像我这样的低等神族死去,多一个少一个根本没有区别,等你们出去后,就说我死了吧。”

羲九歌第一次听到天界普通人对贵族的看法,一时怔住了。她知道天界唯血统论,她知道雍天宫那些贵族公子小姐骄奢淫逸,但她以为,他们除了废物,并无其他不是。

原来,雍天宫之外,其他人是这样看贵族的吗?

柯屹宁愿活在虚幻的画中,都不愿意回到真实世界。五帝的统治,就如此失败吗?

柯屹肃起脸,郑重说道:“多谢你们来找我,但我这个人心无大志,余生只愿意陪伴在妻儿身侧,哪怕后面遇害,我也认了。我的妻子即将临盆,儿子年幼,最近不方便待客,抱歉,今日无法招待二位了。”

黎寒光明白,柯屹这话是变相地告诉他们,以后不要来找他了。黎寒光叹了一声,知道不必劝了,他握了握羲九歌肩膀,起身道:“打扰了,预祝嫂夫人母子平安。九歌,我们走吧。”

羲九歌脑子里很乱,但柯屹明确说了不想离开家人,她莫非还能强绑了柯屹,逼他抛妻弃子吗?羲九歌闷闷地站起来告辞,他们两人出门时,正好撞到柯屹的妻子、儿子回来。

柯屹妻子热情挽留他们吃饭,黎寒光温和拒绝,拉着羲九歌走了。

两人静静走在乡间小路上,柯屹一家的小院逐渐看不到了。黎寒光见羲九歌一直不说话,开解道:“刚才那些话只是他一家之言,不用当真。不是所有人都有一颗勇敢的心,这里生活安逸,资源无忧,不用努力就能得到一切,他待了三十年,抵不过顺境腐蚀很正常。”

羲九歌低声说:“可是,这不就是五帝的失职吗?治下平民明知是假的也不愿意回到现实,那真实的世界,到底该多让人失望呢?”

黎寒光眼眸中意味不明,但对着羲九歌时,语气依然温柔:“这些和你没关系,天界政令又不是你发的。”

其实哪怕政令就是羲九歌发的,黎寒光也会觉得羲九歌没错。她怎么会有错呢?错的一定是下面那些人。

黎寒光在羲九歌面前完全不分是非,可是羲九歌却很清醒,不留情面道:“可是,我是白帝的妹妹,玄帝的太子妃,我既然享受了神女身份带来的尊贵荣光,就该担当责任。如果五帝统治真的出了岔子,我怎么敢说我不管政事,这些和我没关系?”

黎寒光听到她说“玄帝太子妃”,心里很不乐意,幽幽道:“要是那些人能像你一样有担当就好了。你也不必太自责,要我说,这方画中天地看似平等美好,其实还不如外面那个充满了自私、压迫的世界。”

羲九歌听到十分不赞同:“怎么可能,这里是所有典籍最推崇的社会,如果有一天我有能力改变外面的世界,也该改成这样。”

黎寒光一听,赶紧说:“那可不行。人心天生就是恶的,贪婪、盲从是本性,若把整个世界都变成画中这样,说不定作起恶来,比原来还可怕。”

越说越离谱了,羲九歌道:“你在胡说什么?你未免把人想的太坏了。”

黎寒光摇摇头,不再争辩:“柯屹的意志彻底被这幅画腐蚀了,我们要是带他走,他说不定还把我们当仇人。他救不成了,我们还是另找他人吧。”

羲九歌想到昨夜的发现,说:“对了,昨日忘了和你说,我在永定城最早的一批户籍册上,发现有一页被人撕掉了。”

“撕掉?”黎寒光皱眉,“无冤无仇的,撕去名字做什么?”

“是啊,他撕去这一页,说明他不想让人查到他。所以我怀疑,这个人也和失踪案有关系。”

黎寒光慢慢颔首:“有道理。能撕掉户籍名册的,多半是圣府内的人。看来,明日我们还得去圣府。”

羲九歌和黎寒光劝不动柯屹,只能回去寻找被抹除的第二人。但在柯屹这边也不算完全无功而返,至少他们知道,画中时间流速是外界的十倍,方壶胜境那些诡异的白蜘蛛并非天生,而是有人豢养,用来捕捉落单的神仙,一旦成功就将他们投入画中。

这样说来,被困在这幅画中的人,可能远不止名单上那些。

羲九歌和黎寒光借着抄书员的身份,在圣府中搜寻可疑之人,然而,十天过去了,两人进展寥寥。

仿佛有一双手将一切痕迹抹除,不想让人发现他的存在。这个人到底是谁,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傍晚,夕阳西下,倦鸟归林,圣府也到了散衙时分。黎寒光和羲九歌一前一后出门,他们进入画中已二十天了,对如何离开还是毫无头绪。羲九歌有些着急,不由道:“不如,今夜我们再潜入圣府,重新检查一遍名册?”

她用的是传音,不必担心被路人听到。黎寒光正要说什么,身后忽然传来喧哗声。

两人转身,看到人群围着一辆囚车,缓慢向他们这个方向移动。黎寒光找了位看热闹的行人,问:“兄台,请问这是怎么了?”

行人垫着脚尖看前方热闹,听到黎寒光问话,随意说:“哦,有人犯了恶罪,在游街示众。”

“他做了什么恶?”

“我也不清楚,听说是生出对双胞胎女儿,他们家已有一子,再加上这两个女儿,共有三个孩子,他不肯丢弃,就被抓了。”

羲九歌和黎寒光听到,都觉得匪夷所思。黎寒光问:“这有什么问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