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2 章
上一次安然写了回信送过去, 已经是十多天前的事了。
她心底早期待着陆明修的回信了, 只是不愿被人看出来, 一直都表现得淡淡的。
可是如今见了陆明修的回信, 她却有了几分犹疑, 没有立刻去接。
或者说是害怕。
上一次陆明修单独见她, 把全部的身家都托付给她, 给了她家的归属感和女主人的身份,安然心中是感动的。她相信陆明修的坦诚,可此时她又有些怕他的坦诚。
如果这信的内容真的是说他私生子的是她该如何?若真的有那样一个女人在又如何?
原本这一世从见了陈谦后, 安然只想着一定要逃开他,她只想嫁个能一起安稳过日子的人。后来被那样不堪的谣言缠身,安然想着干脆孑然一生也不错。
可是陆明修却对陷于声名狼藉谣言中的她, 伸出了手。
安然承认自己动心了。
所以她害怕, 害怕自己会失望、会伤心,可这种情绪却又谁都不能说——
“姑娘, 姑娘?”见安然只顾着愣愣的出神, 一时没有把信接过来, 青杏不由叫了她两声。
安然这才回过神来。
“拿来罢。”安然接过了青杏手中的信, 自己一个人走到了书案旁。
跟安然出去的锦屏、青杏等人都知道传言的事了, 她们见安然神色淡淡的,只怕她钻了牛角尖, 想劝又不知该从何开口,只得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如果自家姑娘有什么不对, 赶紧去劝着。
安然把信拿在手中,迟疑了片刻,才慢慢的拆开了信。
她突然意识到一个事实,暗骂自己糊涂了。
传言只怕就是这两日的事,这封信今日到了她手中,起码是十来日前,陆明修才派人送出的。那时他已经知道那个孩子从云南回来了吗?如果他得到了消息,会头一个告诉她吗?
安然面上露出一丝苦笑。
或许这份信还如往常一样,只是些琐碎又温暖的小事,或许是陆明修会把真相和盘托出。或许那时,连陆明修都不知道这个孩子到来的事——反正那时,谣言也没传开便是了。
陆明修会向她坦白吗?
与往日一字一句仔细的读下去不同,这一回她拆了信便一目十行的匆匆的看着。
不过片刻,安然把便洋洋洒洒的两大张纸读完了,旋即她面上便浮出淡淡的笑容来。
她果然没有看错人,并没有什么姨娘、什么私生子。
原来陆明修那日同时接到了安然的信,也接到了秦风的传信,说是已经接到了周念和青萍。秦风向来周到,连同安然恰好也在京郊庄子上,碰到了周念的事也一并告知了陆明修。
陆明修决心不瞒着安然。
与其有朝一日九娘自己发现这件事,与他生了嫌隙,倒不如把事情原原本本的全部告诉她。她是个善良的小姑娘,一定能理解自己这么做的苦衷。
彼时陆明修还未曾预料到会有今日的事发生,他曾着等娶安然过门后,把周念以侄子的身份接到府中教养。也不辜负周城和杨氏的信任、托付。
故此在心中,陆明修省去了事关朝中的秘辛,只是隐晦的提了两句,介绍了周念的身份,说了他的打算。末了,还言辞恳切的希望安然能够理解,往后这个孩子还要她多多照拂。
看完了陆明修的信,安然方才心中乱七八糟的烦恼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轻轻拂去了,没有在心中留下痕迹。
她不由摇头失笑,是她太紧张了。
只要是陆明修说的,她便不再怀疑。安然打定了主意,无论往后一段日子,京中的传言是怎样甚嚣尘上,她都不回去理会。难不成她去相信那些无关紧要人所说的流言蜚语,而不去相信对她坦诚以待的陆明修?
她才没有那么傻!
这几年在陆明修简在帝心,年纪轻轻便成了位高权重的天子近臣,对他嫉妒、心怀不满的人比比皆是。而且传点谣言的太容易了,又不花力气,还能顺势诋毁人。
茶余饭后,一向洁身自好、冷面端肃的陆侯爷竟有了这样的桃色谈资,安然清楚,恐怕世家高门中的谣言,会穿得更久。
想到这儿,安然不由有些生气。
当初陆明修在战场上拼杀时,没人觉得他辛苦。这一点子捕风捉影的事,倒让人们如此津津乐道!
说白了还不是嫉妒,所以她不能让看热闹的人得逞。
陆明修写信时,京中还没传出谣言来,私底下怎么安置念哥儿都好说。想到那个粉嫩可爱却又羞涩内向的小孩子,安然早就心软了,再加上他的遭遇,更是让安然怜惜。早上他还声音软绵绵奶声奶气的说喜欢她,叫她姐姐——
不对,安然脸颊泛红发烫,辈分乱了套。等她和陆明修成亲后,念哥儿可不能再叫她姐姐了。
安然对念哥儿很有好感,想到陆明修信中的孩子是他,安然也松了口气。初时念哥儿确实对她很排斥,可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念哥儿胆子渐渐大了,敢在她面前表达自己的想法,甚至还说了喜欢。
自己能照顾好他的。
这会儿安然倒是没有了心结,浑身轻松。她才想收起信笺,突然想起最迟过两日,就是在外头的陆明修也能得到消息。恐怕陆明修心里也是着急的吧!
想到这儿,安然也不叫人,自己研磨,找出信笺来,开始下笔如飞的给陆明修回信。
如今既是有了谣言,为了保护念哥儿,安然不介意陆明修干脆认了周念私生子的身份。若是日后能为周城正名,再让周念恢复身份,还是养在他们身边。若是不能,干脆就让周念做陆明修的儿子,等他长大成人后,再告诉他真相。
三人成虎又如何?
只要问心无愧便足矣,陆明修对她掏心掏肺回护尊重,同样她也不会让陆明修为难,遇上事不怕,两个人一齐解决便罢了。
夫妻同心。
安然在心中默默的想着,面上又浮出两朵红霞。
不过她倒是没好意思把这四个字写在信笺上,匆匆写好了信,安然便让青杏立刻托人送到平远侯府,要他们以最快的速度送到平远侯手中。
锦屏和翠屏其实一直暗中观察着自家姑娘面上的神色变化。
从她坐下后,先是有些紧张和纠结,等她“视死如归”的打开了信笺后,紧皱的眉头渐渐的舒展,而后竟是长出一口气,还露出了笑容来。
她们便知道这个坎儿已经过去了。
只要姑娘和侯爷之间没有芥蒂,外头有谣言又能如何?
等到姑娘写完回信,递给了青杏时,已经全然舒展了神色,恢复了往日的恬淡悠闲。
“明日我要去毅郡王府看三姐,三姐有喜了,该是送些什么礼物好呢?”安然已经打定主意不关心外头的传言,顿时轻松了起来,她开始算计上要送给三娘的礼物。
三娘婚后多年无子,好容易怀上了身孕,自然是件大喜事。如今她跟世子的感情正好,唯一的庶子也在她身边养着,如今只要她顺利生下了嫡长子,便彻底在毅郡王府站稳了脚跟。
总是件值得庆贺的事。
见安然已经开始关心起去毅郡王府准备的礼物,看来她是真的没把传言之事放在心上。锦屏和翠屏便也松了口气,开始帮着安然出主意,送些什么礼物好。
“贵重的药材、补品我看就不用了。”锦屏在赵氏身边服侍过,了解赵氏对嫡长女的宠爱,这些东西毅郡王府自然是不缺的,赵氏恐怕也早就开了库房,捡着最好的补品送过去。
翠屏想了想,道:“送件姑娘亲手做的东西?不过时间好像来不及了……”
安然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
给未来的外甥做点东西送去固然好,可这不仅是时间的问题,还有技艺上的问题——安然至今对自己的绣技一点儿信心都没有,只能勉强看得过去眼,跟毅郡王府的绣娘一比,简直相形见绌。
故此安然很快便否决了。
她继续苦恼着。
突然她脑海中灵光一闪,自己没主意时,应该想别人好好学习一番。侯府都得到了消息,六娘、七娘、十娘也是要去祝贺的,看看她们准备了什么礼物。
这时安然才觉察出来,今日有点儿安静得过分了。
回来那会儿她心中一团乱麻,便没有注意到,关于陆明修私生子的谣言传了出来,她的庶姐庶妹们竟都无动于衷?安然很有信心,起码七娘得刺她两句才高兴。
她和十娘同住凝雪院,她回来这么大动静,十娘那儿竟如此安静?
“十姑娘她们呢?”安然疑惑的问道。
锦屏进门时已经向院里的小丫鬟问过了,故此她立刻回道:“六姑娘、七姑娘、十姑娘一早便去了毅郡王府给三姑奶奶道喜。”
怪不得没人在!
安然了解的点了点头,敢情都去讨好她们三姐去了。
这回她突然回来,倒不知道六娘和七娘的婚事是否如三娘所说,已经安排好了。安然心中没底,时间仓促,恐怕都定下来有些难度。
“既是如此,咱们也先不着急,把咱们登记的册子拿来,我看看。”安然道。
六娘的绣技最好,恐怕会送些亲手做的小物件表表心意。安然蓦地想起了之前说六娘他们说要做衣裳送给三娘的,这回刚好的能用上。
倒是自己没什么准备。
反正三娘对自己的绣技了若指掌,耳提面命的看着她练过好长时间,估计对她也不报多大希望。
送些东西表表心意便罢了。
不多时锦屏拿来了簿子,安然打开一看,里面倒有大半是三娘送给她的,余下来便是赵氏和太夫人赏的。安然又想起上一回陆明修送来的樟木箱子里,倒是有许多银票,可还要拿出去买东西,又不能直接送银票!
安然有些苦恼。
“我再看看。”安然还是接过了簿子,一页页的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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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风很快便收到了安然命人送到平远侯府的信。
薄薄的一封信,他却觉得极为烫手、极为沉重。他不知道夫人信中写的是什么,算一算时间,这几乎是在夫人才回到侯府中便写了这封信,立即让人送了过来。
夫人能理解侯爷吗?换句话说,侯爷在来信中告诉夫人真相了吗?
侯爷和夫人两个慢悠悠的鸿雁传书、鱼传尺素的,他在中间传信,却是急坏了。
只希望夫人别让侯爷失望吧!
秦风一面想着,一面派人即刻再去,把安然送来的信和京中渐起的传言写成信一并给陆明修送过去。这谣言实在起的奇怪,秦风只担心是有人故意为之。
照理说正是知道周念的身份敏感,他们做的很隐蔽,甚至没敢多用人手,就怕消息传出去。
可还是被有心人知道了。
秦风冷静的分析着其中的症结所在,他发现一个很奇怪的地方,传谣言的人,他怀疑这人根本不知道周念的真实身份。直接嚷嚷出周念的真实身份来,绝对比陆明修私生子的身份更能令人瞩目。
是不是瑞亲王余孽?
如果真的是这些人,他们暂时没有动作,是不是等待着机会,再翻出什么风浪来?
秦风越想越是心惊,眼下侯爷不在京中,这些事便有些棘手了。
他只盼着自家侯爷快些收到信,若是真定的事情完了,能快些回到京中坐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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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到了下午,十娘姐妹三个便回到了府中。
才进门,她们已经都知道了安然从京郊回来的消息。从太夫人处出来后,十娘自然是要回到凝雪院的,六娘和七娘却是可以选择去见安然还是不见安然。
看热闹不嫌事少。
七娘便拉着六娘,跟着十娘一起回了凝雪院。
此时安然已经歇过午觉,犹自还有些睡眼朦胧的,正准备好好练一练她的绣技,只听外头传来嘈杂的脚步声,很快桃枝便进来通报,说是六姑娘、七姑娘、十姑娘都来了。
果然不出她所料,她们不来看她的笑话才怪呢。
本来安然想以最好的状态面对这些姐妹的,只是她们来得急,她来不及重新洗漱了,只重新梳好了头发。总不能她打水洗脸,让姐妹们在外头等罢?
故此六娘三个进来时,安然便是一副双颊泛红,眼中闪着点点水光,楚楚动人的模样——没人误会她是伤心传言的事而哭。
这分明是一副午睡没醒的模样!
原本早就打好了腹稿想要嘲笑安然的七娘,到了嘴边的话却不得不咽了回去。
她心中只剩下了一句话想咆哮:安九娘你能不能长点心,你未婚夫已经接回私生子了,你还有心在这儿午睡?还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就算是午睡,也该是伤心的借口吧!如趴在被子里痛哭一场,或是无声的抽噎,哭肿了眼睛什么的。
安然眼中的水光,显然是没睡醒打哈欠所致!
七娘倒是气不打一处来。她一时间忘了自己的来意,反而数落起九娘道:“外头的传言你不知道吗?平远侯把私生子接回来了,正所谓空穴来风,到底是有些影儿人才这么说的!”
“你还有心思在这儿睡午觉?你不该担心自己的未来吗?你还没进门,就有了庶长子!”
七娘说着,安然的哈欠还没打完,嘴张到一半,彻底合不上了。
安七娘不是来嘲笑她的吗?这听起来恨铁不成钢的语气算怎么回事啊?关心她?
安然感觉自己可能并没有睡醒,也没有起床,可能她还在做梦?
一时间安然愣住了,没有接话。
六娘和十娘本来有些看好戏的心态,可是越听却是越不对劲儿。七娘这真的是来嘲讽九娘来的?怎么感觉更像是关心呢?
其实不得不说,七娘这也是一种胜利了。先前都是安然把她噎得说不出话来,今日还是安然头一次吃瘪。
七娘见安然目瞪口呆的模样,心情不由好了很多。
“多、多谢七姐关心!”安然想了半晌,才干干巴巴的挤出这么一句话来。
好在翠屏等人很快端来了茶水和点心,安然请姐妹三个在宴息处坐了,四人说起话来。
既然七娘“关心”的基调已经定下,六娘和十娘也不会再说什么别的。话题渐渐转移到了三娘身上,安然趁机问了她们送了什么礼物。
果然六娘送了亲手做的鞋子衣裳荷包,七娘送了寓意吉祥的摆件,十娘送的东西也并非亲手所做,都是些精致的小玩意儿。
打听了姐妹三个送得东西,安然心中就有底了。
她就比照着七娘和十娘的来就好,三娘不会在乎这些东西的,不过是心意罢了。
今儿倒是难得的姐妹四个一团和气的在安然房中喝茶说话。
直到送走了她们三个,安然还有种置身梦境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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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定府。
谣言的消息还是在安然来信的前一步传到了陆明修耳中。
汇报的探子才小心翼翼的说完时,只见平远侯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身上散发的寒气简直把人逼退三尺之外。
柯林在一旁听了,也是一阵心惊,头上直冒冷汗。
“京中已经都传开了?”陆明修墨色的眸子中看似平静,实则压抑着滔天的怒意。他声音冰冷的问道话,让探子吓得一个激灵。
这探子不太明白,柯林却是清楚的,侯爷实则想问,这话是不是已经传到了未来夫人耳中。
见他支支吾吾的不说话,柯林便也明白,恐怕南安侯府是知道了。
“侯爷,夫人在京郊的庄子上,想来不会这么快知道消息。”柯林小心的看着陆明修的脸色,斟酌着道:“咱们明日就能启程回京,应该来得及先跟夫人解释。”
柯林也觉得心虚,若是南安侯府知道了,夫人也一定就知道了。
陆明修沉默不语。
如果他还是孑然一身,自然不会在乎这些传言。可他才求旨赐婚,准备求娶九娘,突然就出了这样的谣言,会不会让九娘觉得,他是别有用心?
九娘会不会对他失望?
只要想到那双漂亮的大眼睛中可能会出现的哀伤和绝望来,陆明修便觉得心先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捏扁搓圆,透不过气来。
而谣言一旦传开,他身边又却是有周念在,为了保护周念,他最好的方式就是干脆承认了周念的身份。
可是这样一来,九娘会怎么想?
不知道他上封回信有没有送到九娘手中,不知九娘是在听到谣言前看到,还是之后看到。如果之前看到,或许还能相信一二,若是之后,会不会觉得他是故意敷衍,才这么解释?
陆明修心中难受极了。
“你们先下去罢,我自己静静。”陆明修淡淡的道。
跟在他身边已经六年的柯林对他十分了解,知道自己侯爷这会儿正难受着,便是识趣的把所有人都带走了。
原本在真定的事已经结束了,结果也不错,验证了他和楚天泽之前的猜测。
他满心欢喜的回去,想要准备定亲的事。尽管时间可能仓促些,他会尽自己的最大的努力准备好,不让九娘受委屈。
谁知出了这样的事。
如同一盆混合着冰碴子的冷水兜头浇下。
陆明修握掌成拳,狠狠的砸在书案上,力度之大,桌上的茶杯被震倒了,撞在笔架上的瓷片飞起来,割伤了陆明修的手。
他浑然未觉。
“侯爷——”外头突然传来声音。
陆明修皱紧了眉头,声音寒冷如冰道:“我说了,要一个人静静。”
而后传来柯林的声音,“侯爷,是京中的信,夫人和秦风的。”
陆明修一下子站了起来。
他疾步走出屋子,柯林正拿着两封信站在廊庑下等着。
陆明修接过了信,回到书案前,飞快的拆开来自安然那一封,抽出一张薄薄的信笺,却又近乡情怯的放下,他深深的叹了口气,最终还是先拆开了秦风的信。
秦风信中所说跟他所料不错。
九娘果然已经知道了!陆明修心中猛地一跳,整个心便沉了下去。
怪不得这一回九娘的信只有薄薄的一张,往常九娘的信都是两三张,他最喜欢看她絮絮叨叨的写一些琐事。她想要在花园中加两个秋千架、还要在卧房中给他放一张紫檀木的书案,放什么笔洗、阳台等等……而此时陆明修只觉得这张纸重逾千斤。
该面对的总要面对。
陆明修唇边浮出一抹苦涩的笑容。
向来握剑杀伐果决的一双手,出手想来是又准又稳,可今日展开这张薄薄的纸,却是有些颤抖。
最终他展开了信。
这封信显然是仓促所写,显然是写信的人着急,所及墨迹还未干透,便装进了信封中。
连字都有些凌乱潦草。
可这些都不重要,短短的几行字,一下便全部映入陆明修眼中,字里行间的意思,让陆明修觉得自己整颗心被填满了。
一股暖流顺着四肢百骸游走。
她竟能跟自己想到一处去了,全然相信了自己的话,还主动要求抚养念哥儿。
陆明修只觉得眼眶发涩。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