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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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石头张是个麻雀胆子,一吓就哭,一惊就晕,再好打发不过。可玄悯却不一样……

薛闲阴森森地看着他,幽幽道:“说吧,怎么样你才能撅过去,我每种法子都试试?”

玄悯:“……”这孽障又开始不讲道理了。

能让人晕过去的最便捷的法子,就是照着他脑袋来一下。薛闲抬着爪子在玄悯脸前脑后来回比划了两下,丝毫不顾及当事者的想法。

玄悯面无表情地瞥了眼他那短撅撅的龙爪,抬手将他按了回去,平静道:“君子须得藏锋敛锐。”

批注成人话便是:别瞎晃荡你那爪子尖。

薛闲短促地冷哼一声:管得着么你?

不过他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打算,毕竟他现今这身形,手上没什么数。万一力道没控制好,一爪子下去,明年今日就可以来给这秃驴上坟了。

他这会儿确实看玄悯略有些不顺眼,但还不至于真想拍死他。

没法将人让这秃驴吃瘪,他的心情顿时更不舒畅了。他转过上身,也懒得再打玄悯的主意,干脆招了一团云气过来,白茫茫的水雾眨眼间便攒聚到了玄悯四周,将他裹了个严实,隐约挡住了眼前的一切。

薛闲当即一爪子削断了衣服包裹上的结,硕大的身躯陡然被裹在一片白光之中。这光本是极为耀眼的,只是于玄悯而言,在茫茫水雾的隔断之下,显得颇为温润。

白光包裹中,薛闲幻化为人形。他堂堂真龙,即便身体未曾恢复完全,使个把玄术还是不成问题的。即便是个半瘫,换起衣服来也并不会费多大的力。白光还未消散,他已然裹了大半。

玄悯先前还打算问这孽障用不用帮把手,现如今看这架势,应当是用不着的。他站在透着冬日霜寒的雾气中,看着那渐渐微弱的白光,也不急,就这么平平静静地等着。

只是水雾这东西,总是维持不了多久的,自打笼在玄悯周遭起,就在渐渐变得浅淡稀薄,缓缓弥散开。

在这水雾透薄到足以看见眼前景物之时,薛闲刚好在将那层宽大如云的衣服披上身。窄削精瘦的腰腹和因为手臂动作而勾勒出形状的肩胛骨一晃而过,连同那一片光裸的皮肤一起被收拢进黑色的衣袍里。

这衣裳式样简单得很,也素得很,半点儿杂色和装饰也不曾有,倒是和薛闲平日里有些闹人的性格极不相同。

可这确实是他惯常喜欢穿的。

墨黑的领口衬得他侧脸以及露出来的一截脖颈极为素白,甚至近乎有些病态的白。在他不笑也不胡闹的时候,那双漆黑的眼睛总是懒懒地半睁着,和衣裳同色的眼睫在眼尾压出一道线,搭着没有笑意的嘴角,极为好看,却又莫名显得有些不近人情。

或许是那一晃而过的腰背皮肤过于苍白,又或许是薛闲无甚表情的侧脸过于冷淡,和当初在刘家院墙上嗤笑着看人的模样不太相同,玄悯着实看得愣了一下。

不过很快那孽障便又有了动作。

他漆黑的眸子一转,从眼角不冷不热地瞥了过来,看见水雾已经散尽。便随手一拉衣襟,胡乱系了暗扣。而后变戏法儿似的摸了一截黑色的细绳出来,咬在牙间,又抬手随意耙梳了一下头发,用黑绳绑了起来。

薛闲放下手的瞬间,给自己招了一道风,在身下一托。他顺势一撑,又一翻身,墨黑衣摆云雾一样散开又收拢。仅是一个眨眼的工夫,他便毫不客气地捞过来一把木椅,懒懒散散地坐在了椅子上。

人都瘫了半截,还不忘摆个装模作样的姿势,这是怎么一种心态?

玄悯:“……”

“这下总可以走了吧?”薛闲曲着手指敲了敲木椅的扶手。

玄悯“嗯”了一声,垂目扫量了他一眼,而后朝前走了一步,一副要朝他伸手的架势。

薛闲当即拍了把扶手,整个椅子在地面上拖出一阵刺耳的摩擦声响,连人带椅子朝后退了一大步。他瞪着眼睛诧异道:“你做什么?”

玄悯垂手看他:“不然你打算如何回去?你是能走还是能飞?”

我还就是能飞了,怎么着吧!

薛闲在心里怼了他一句,不过并不曾说出口,毕竟他也不能光天化日之下在天上飘着,若真那么做,能把一个县城的人都吓出病来。

他一脸不痛快时,玄悯这秃驴还非要火上浇油地刺他一句:“抑或是……你打算像方才那样招一阵风,一下一下连椅子带人蹦回去?”

薛闲:“……”我刚才为何要犹豫?就该一爪子拍死他一了百了,省得这秃驴张口便是挤兑人,还讲得一本正经……呸!谁理你?

他在心里默默呕了一口血,一脸麻木道:“行吧,劳驾你帮把手,你转过身去蹲下来,背——”

薛闲正打算说“背我一趟”,玄悯已经神色淡淡地走到近处,弯下了腰,一手托住他的后颈,一手勾住他的膝盖弯,轻轻巧巧地将他抱了起来。好像他不是抱了一个大活人,只是在掌心托了一片落叶似的。

他重新直起腰背时,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贫僧不蹲不跪,行走从不弓身。”

薛闲当即就想吐他一脸肠子:“糊弄鬼呢?在江家医堂拎着个破铜皮铲我的时候你明明蹲得毫无障碍!”

然而现在他整个人都在这秃驴手里,不能乱作妖,否则一个不平衡就得滚摔在地,脸就丢完了。薛闲憋着一口气,好悬没把自己噎死。他扫了眼四下,觉得这姿态显得他十分虚弱,半点儿威严也没有。

这孽障眼珠一转,想了个法子。

就见他顺手捞来散开的衣服包裹,从里头抖出另一件黑色袍子,当即将自己从头到腿盖上了。

当你不得不丢人的时候,务必记得一件事——把脸蒙上。

这孽障本就穿了一身黑,用黑色的衣服料子将头脸罩了个完全,棺材板似的挂在玄悯怀里,活似刚刚噎了气。

玄悯对他也是服了:“……”

这祖宗兀自挺了会儿尸,又想起还撅在那里的石头张,顿时抬起苍白瘦削鬼气森森的手,随意招了一下。一道足以吵醒方圆十里所有人的响雷贴着石头张的耳边咣咣一顿砸,把撅过去的人又给弄醒了。

石头张哭丧着一张脸爬起来,灰溜溜地站到了玄悯身后,又被玄悯抱着的人惊了一个跟头,半天才哆哆嗦嗦地站直了腿。

薛闲在衣服底下瓮声瓮气地道:“齐活了,走吧。”

玄悯摇了摇头,大步流星地出了院子。

不得不说,这祖宗别出心裁的法子还是有些成效的,至少这一路上就没几个人敢往玄悯这边瞟。一见着他怀里仿若断气的某人,就一脸晦气地转过头去,掩着脸匆匆走远,多看一眼都不乐意。

两人一尸进了陆家小院的时候,天已经擦了黑,江世宁刚巧从灶间出来,当即被玄悯抱着的人惊了一跳。他跟薛闲相处的时间比玄悯还长一些,这书呆子又是个惯于观察细节的人,当即认出了薛闲垂在一边的爪子。

他托着灯的手当即便是一哆嗦,差点儿扔了灯跑过来。幸好玄悯及时冲他解释了一句:“活得好好的,装死而已。”

江世宁:“……他这又是唱的哪一出戏?”

玄悯也没答,大步走到厅堂里,将这祖宗放在了四仙桌旁的椅子上。

薛闲这才揭了脸上的衣服,长长地吐了一口气,道:“闷死我了。”

江世宁没好气地将油灯往桌上一搁,道:“自找的,该。”

他眼珠一转,鬼气森森地看向石头张:“这位是……”

石头张被他那双不见光亮的眼睛惊得一抖,结结巴巴道:“我就是个石匠,叫我老张或是石头张变成。”

薛闲指了指墙边靠着的石锁道:“看看,这是你雕的吧?”

石头张瞥了一眼便认出来了,连忙点头:“是是是,确实出自我手,一看便认出来了。”

“所以……就是这么回事。”薛闲冲江世宁一摊手,道:“他同布置坟头岛墓室的人有些牵连,碰巧手里还有那人或是那人的手下碰过的东西,等那陆廿七醒了,找他算一算,兴许能有些线索。”

“陆廿七?”江世宁愣了一愣,这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你确信他也能有那种本事?”

薛闲点了点头:“我估摸着差不多吧。”

他坐在椅子里,百无聊赖地用食指撩着火苗玩儿,刚撩没两下,便突然一拍桌子:“对了,差点儿忘了。”

桌边窝着的江世宁和石头张被他惊了一跳,俱是转头看他,等着他发表一番高见。结果这祖宗却从眼角不咸不淡地瞥了玄悯一眼,道:“欠着的饭呢?”

江世宁:“……”什么玩意儿?

石头张:“……”哎呦娘诶,可吓死人了。

玄悯看了他一眼,当即转身跨出厅堂,大步出了门。

一盏茶的工夫过去后,他又云淡风轻地拎着食盒回来了,那模样和气质,仿佛手里的不是吃的,而是佛前莲花。

江世宁看了他一眼,又看了身边坐没坐相懒懒散散的薛闲一眼,默默扭开了脸。

食盒一共四层,装了六样菜和一碟酥饼。

薛闲扫了一眼,瓷碟温润,菜色精巧,一盏一盏放上一桌颇为好看,散着淡淡的香气,确实勾人食欲。但是……

但……是……

这一整桌的菜里打着灯笼也找不到一星子肉沫,全是素的!

全!是!素!的!

见过哪朝哪代的龙是吃草过活的么?

薛闲两眼一翻,气得撅了过去,新仇旧恨一起上了头,他看玄悯更不顺眼了。

玄悯虽然记忆不全,可习惯却还在。他过去的日子里约莫是不吃荤腥的,兴许他根本连东西都不怎么吃,才能几天不沾食物还依然活得好好的。总之,让他去买,定然是吃不着肉的。最后还是江世宁又跑了一趟,拎回来几个硬菜,这才算真正凑了一顿饭。

……

除了八年前的那回,陆廿七约莫没受过这么大的罪。

他一睡便昏昏沉沉地睡了七天,一直在发烧和退烧之间来回徘徊,偶尔烧得迷糊了,在夜半时候会含含混混地吐出几个字,有时候是“爹”,有时候是“十九”,就好像他一直不睁眼,那些已然发生的事便一日不成真,那些已经不在的人还会坐在床边静静地照顾他,等他醒来似的……

直到第七天的夜里,更夫刚敲了锣,他终于手指一颤,睁开了眼。

因为烧了太久,眼里还有未退的血丝,在油灯的映照下,眼珠上蒙了一层水光,像是始终含着一层眼泪。

“醒了?”江世宁刚巧来给他拨灯芯,看到他睁眼,便问了一句:“渴么?”

他说着,冲屋外厅堂招呼了一声,又走到床边,把敷在陆廿七额头上的药布给揭了下来。

鬼身凉得惊人,贴在陆廿七的额头上,将他激得一个哆嗦,眼里的一层水光便顺着眼角滑下来,洇湿了被角:“今天,是不是头七……”

江世宁一愣,点了点头道:“嗯,最后一晚了。”

他哑着嗓子,用手背掩了会儿眼睛。而后掀了被子坐起来,淡淡道:“他还在么,我去陪他最后一晚。”

不知是不是江世宁的错觉,这陆廿七昏昏沉沉睡了这么久,醒来之后连说话语气都和陆十九越发接近了。而当他站起身来时,江世宁便愈发肯定这不是错觉了,因为原本瘦小得不正常的陆廿七,在这七天的工夫里,居然长高了寸许。看着不再是七八岁的模样了,更像是十一二岁。

陆廿七摸摸索索地从房里出来,恹恹地跟众人点了点头,便在江世宁的指引下进了另一间偏房,关了门,在里头整整呆了一夜。

这一夜里,整间偏房没有一点儿声响,既没有哭声,也没有说话声。

他说陪着,便真的是陪着,安安静静不说话在一起呆着,不热情,也不黏糊,就好像他们平日里的相处一样。

第二天清晨,陆廿七脸色苍白地从房里走出来,他摸着怀中十九留给他的木枝,漆黑无光的眼睛盯着石头张的方向看了许久,缓声道:“劳驾,可否帮我刻两个木牌。”

虽说是石匠,但木质的东西他也同样会雕一些的,只是不如石头的那样顺手。

石头张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薛闲出声提醒:“你光点头他看不见。”

石头张愕然地盯着陆廿七的眼睛看了一会儿,没敢多言,只道:“自然是可以的。”

他在这卧龙县上住了这么多年,对陆家虽说不算太熟,但是多少也打过照面,算是见过的。听了陆廿七的话,也自然知道他要刻的是什么。这石头张是个熟手,木板又比石头好削,没费多少工夫便削出了两个灵牌的形状,还在两边雕了些惯用的图纹。

“刻什么字呢?”石头张问道。

陆廿七道:“一个上头刻上先父陆垣之位。”

石头张照着办了,细细索索地拓上字,再一点点地雕好,而后一吹木屑,又问道:“另一个呢?”

陆廿七沉默了片刻,久久不曾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