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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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圆滚滚的玩意儿一声不吭吐了一滩清水,眼看着便要蔓延到玄悯的脚底了。他盯着那珠子,明明冷冰冰的依旧无甚表情,却透出一股一言难尽的意味来:“你要将这一池水再吐回来?”

薛闲不理他,依旧汩汩冒着水,颇有些生无可恋。

“而后你便要泡在吐出来的水里?”玄悯掀了掀嘴皮子,不咸不淡道。

薛闲:“……”

金珠当即便消停了。

片刻之后,薛闲幽幽道:“你这棒槌真会恶心人啊……”

“不才,过奖。”玄悯淡淡移开目光,抬脚朝近处的几座石像走去。

薛闲犹豫了一会儿,也跟着滚了过去,溜溜地跟在他脚后,“你先把我捡起来,我撑得头晕。”

玄悯瞥了眼他身上泛着光的水迹:“待你身上的泡尸水干了罢。”

“……”薛闲就地凝固了片刻,怒道:“你再这么恶心我,我追着你一个人吐你信不信?!”

“信。”玄悯停下步子,颇有些受不了地垂目看他,终归还是将他捡了起来。只是刚入手便丢进了暗袋,仿佛一刻都不愿意多碰。

“你有脸嫌弃我?”薛闲在暗袋里瓮声瓮气地道,“你不也泡了一身的水,湿透了么?”

玄悯步子一顿,二话不说在指尖划了道切口,毫不心疼地挤出一串血珠,在手掌上画了个看似简单的符文。顷刻间,他周身上下所有的水统统被榨得干干净净,一滴不剩,薄薄的麻布僧衣霎时便干透了,轻如云雪,就连薛闲身上的水迹也半点儿不剩。

薛闲目的达成,颇为满意。

更让他满意的是,玄悯腰间的位置似乎还有助其消化功效,他能明显感觉到先前从黑土里吸进来的东西,正一点点和金珠融为一体。

先前神志不清时,他甚至连那黑土之下所埋为何物都不曾看清就吸了进来,这会儿在相溶时,他才有了些感觉——那黑土之下所埋的,应当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或是血,或是数节脊骨,或是一段龙筋。

不多,也并不完整。但是当其缓缓地融进金珠时,他却有种无法言说的满足感,以至于他在恍然间觉得,空空如也大半年的脊骨处终于开始有了些触感和温度。

不论是养神养气或是养骨养肉,都是要有个起始的物什的。就好比种花种树,总要有枚种子。

薛闲先前花了大半年的时间,炼气化形,勉强在脊骨部位牵了一条线,让自己上半身能动如常人。可气终归和骨相差许多,空的终归不是实的。这一次,他倒真有了一种埋下一粒种子的感觉。

玄悯自是不知暗袋里的薛闲在琢磨些什么,只要不作妖便好。

水池石砖上横陈着的石像着实太多,他不可能一一查看完全,只挑了身有破损的那些。

这些石像的模样并非一成不变,事实上他看了十来个下来,拢共有三种模样,一则是怒目圆瞪的,一则是倒挂双眉哭着的,还有一则是高鼻阔口咧嘴笑着的。而这三种模样的石像里裹着的尸身也均有区别。

面容愤怒的石像里,尸身均缺了头颅;面容悲苦的石像中,尸身均缺了双脚,面容嬉笑的石像里,尸身则缺了双手。

“看出什么了么?”薛闲问道,“这些裹着尸身的石像究竟是做什么用的,看着阴邪得很啊。”

玄悯皱着眉道:“略有所知。”

薛闲语气颇有些纳闷:“你怎的什么都颇有所知?”

玄悯淡淡道:“兴许先前在书里看到过,留了些印象。”

这上百个石像,一看便不是随便做来当个陪葬的。做得这样讲究,必然有其目的。在这种地方,跟三相关的东西总少不了含着些名堂。玄悯虽不记得自己是在何处看来的,但确实记着这么一个说法——

说有种改换大运的风水阵,叫做百士推流局,做好了可免天灾人祸,保百年顺遂,是个结果极好的局,唯一的问题是过于阴毒了,寻常人根本下不了那个手。

因为这百士推流局,需耗费三百人命。

一百煞将,一百苦民,一百奸人。

这不同的面容的石像,刚好与其相应和:面容愤怒的石像是煞将,哭丧着脸的是苦民,咧嘴笑的乃奸人。

“三百人……”薛闲被这声势浩大的邪阵惊了一跳,“真能折腾啊,凡人作起妖来,可不比我差。这三百人得上哪儿去弄?这可不是小数目,哪怕拦腰砍半,也多少会引起些骚动吧?上百人踪迹全无,就是瞎子也该有所觉察。”

他正说着呢,玄悯正翻看着的石像里“叮当”一声,掉下了一样东西。听音色,多半是个铜皮铁片之类的玩意儿。

毕竟是尸身上带着的东西,少说也沾了些腐朽腌臜物,玄悯皱了皱眉,忍不住又从下摆处撕下了一小片白麻布。

薛闲闻声嗤道:“你再这么撕下去,这僧袍该变短打了。”

他这当然是夸张的说法,玄悯的袍子只是不沾尘土,实际是颇长的,几乎能盖住他全部脚面。行走起来几乎触地,却又总是隔了那么一丝距离。而他每回这么撕扯下来的,甚至不足半个巴掌,他就是再撕上十七八回,也不见得能短多少。

但是薛闲就是闲不住嘴,时不时就想惹他两句。

玄悯隔着白麻布,将掉落下来的东西拈在了手里,衬着一点微光,细细看着。

那是一枚小巧的铁片,一面雕着兽头,一面似乎刻着名字,只是刻着字的那一面又被人以刀锋涂掉了,划满了刻痕,看不清本字。

薛闲见玄悯没搭理他,便趁着这秃驴正蹲着身,从暗袋里默默挤出了一点头:“嘶——这东西眼熟。”

“见过?”玄悯本想把他摁回去,听闻此话便暂且收了手,把这铁皮朝他面前递了递。

“想起来了。”薛闲道,“去卧龙县的路上,山间废庙不少,我们在里头歇脚时捡到过一枚,那庙里还留有血迹,我估摸着有过一番争斗。后来入卧龙县城门前,我和那书呆子在城门脚下又捡到过一枚。”

这样一式一样的东西,显然是统一制作的,多半来自于军中。

军中兵将个个都是在生死路上游走,但凡真正打过仗的,刀尖无一不沾着人血,说起来倒正合了所谓的“煞将”。只是军中将士管制严明,怎么可能突然少了百人还不曾上报?

薛闲这大半年也只是在市井间游走,对军队知之甚少,倒是玄悯有些耳闻。

军中人人有这么一块铁牌,一时方便编写人头册,二则方便往来盘查,三是……如果某天战死沙场却连马革都未能裹上一块,无法归乡,这块铁牌便会代替尸首,落叶归根。

若是并未战死,而是年暮体衰、断手断脚或是受了诸如此类的重伤,再上不了沙场,便会退籍。铁牌是不会收回去的,但是会把铁牌上刻着的名字抹去。

“你这些又是从何处听来的?”薛闲仰脸问道。

玄悯愣了一愣,摇头道:“忘了,兴许曾在街角巷尾听人议论过。”

薛闲觉得这秃驴也是个奇人——由那蜘蛛痣来看,他约莫是有病的,由其睁眼便不认人来看,病得似乎还不清。但就这么个疑似有着失魂症,还总端着冷冰冰的高僧架子,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倒霉和尚,居然能在市井中混出这么多信息,着实有些难以想象。

薛闲问:“你看着像是会说人话会聊天的人么?”

薛闲答:“不像。”

玄悯面容不变,伸指把他圆滚滚的脑袋……也兴许是身子,管他呢,总之是摁回了袋里。

“煞将是那些或年暮或伤病的兵将,苦民和奸人又是什么?”薛闲被摁进去的时候又叨咕了一句。

“是乞丐和山匪。”

回答他的并不是玄悯,而是另一个略为温平的声音。

玄悯闻声转头,就见那陆十九和刘老头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正朝这边走来。

刘老头那年迈的身体自不必说,陆十九比江世宁还弱不禁风,是怎么醒得这么快的?要知道,不论是漩涡的拖拽,还是拍在池底的力度,都足以弄得人浑身是伤,可这两位却半点儿新伤都没有。

先前在石门后头碰见时,他们是什么模样的,现在依旧是什么模样。就连衣服浸了水的程度,身上的一些淤痕都不曾有丝毫变化。

玄悯上下扫量了他们一眼,也不曾多说什么,只是看着剩余的百来具石像问道:“你怎的知道?”

陆十九抬起手里拎着的木枝,动了动手指,道:“我能看,也能算,方才就近摸了几个。”

“这些士兵是在回乡的半道被截下的。”他静静道:“弄走这样的士兵其实颇为容易,转头说是早已战死,尸首也寻不回来,便能打发了,也不会引人起疑。”

至于乞丐流民……多一个少一个,兴许根本就没人注意过。山匪便更好说了,在周遭百姓眼里,剿干净了最好,至于剿完是收了监还是砍了头,被送去了哪里,也自然不会有人多问。

三者齐备,局便布下了。

陆十九那双盲眼在此时比寻常人好用得多,他转着身扫了一圈,抬手指着两处地方:“有东西。”

玄悯闻言,迈步过去,在两处池壁上各摘下了一个石片,单是用手指摸也能摸出这石片上镂着符文。玄悯握在手里细细看了片刻,皱眉道:“有些眼熟。”

“什么眼熟?”薛闲问道。

玄悯:“符文,似是在别处见过。”

但是这墓室里头光线着实过于昏暗,再怎么看,也就只能看个大致轮廓。

在他看着石片时,一旁的陆十九转头看了眼不远处晕着的陆廿七,忽地冲玄悯道:“廿七他……”

玄悯听他语气迟疑,头也不抬道:“他似乎格外惧水。”

暗袋里的薛闲闻言懒懒道:“是啊,我晕着的那阵子里,别的什么也觉察不到,净听见他扯着嗓子嚎了。”

陆十九垂下目光:“这怪我。”

第27章 江底骨(四)

十三年前自陆家塘而来,定居在江边东坊区的陆垣是个鳏夫。妻子早亡,他一人拖带着两个儿子,在江边牵了条小舟,打渔为生。他虽然长了张略带凶相的莽夫脸,却有着憨厚老实的性子,逢人便笑,凶相也温和了三分。

街坊邻居常说,陆垣的两个儿子长得着实不像他陆家的人。

因为陆垣是个大高个儿,人也壮硕。大约是常年拉扯渔网的缘故,手臂上肌肉高隆,显得格外有力。而他那两个儿子却不然。

他刚来东坊时,大儿子四岁,小儿子两岁,一个赛一个纤瘦。小儿子瘦归瘦,眉眼间多少还有些陆垣的影子,显出了一些虎头虎脑的活气。大儿子却当真没有半点儿跟陆垣相像之处。

父子三人往那一站,那个小名十九的大儿子永远最为显眼,因为白得过分,几近病态。

这陆十九不仅长得不像陆家人,性子也不像。陆垣是个热心肠,小儿子陆廿七也是个喜欢闹腾的,皮得不行,还不服管,小小年纪便犟头犟脑,没少被陆垣收拾。独独这大儿子陆十九,整日话少得离奇,一点儿没有孩子样。

多数时候,这陆十九确实显得懂事许多,但有时候,他会冷不丁做出些古怪的举动,加上他那副苍白羸弱的模样,颇有些鬼气森森的,自然不那么招人喜欢。

所以街坊间偶或有逗逗陆廿七的,却少有去逗十九的。

街坊们不知道的是,这陆十九还真不是陆垣亲生的。

陆垣家里没什么人,长辈早已不在。发妻病死后,陆垣很是颓丧了一年,家里破败得紧,儿子廿七一整年没有足够的吃食,身上也没几两肉,瘦得可怜。于是他便干脆锁了老屋,带着儿子来了卧龙县,因为这里靠着不错的江道,鱼水鲜肥,足以谋个生计。

进城前,他带着儿子在一间土地老庙歇脚时,碰到了窝缩在山间的十九。

一个看起来三四岁的孩子,独自一人在山间老庙里窝着,怎么看也不正常。

陆垣问了十九几个简单问题,便猜到了大概。

这十九原本住在离这百里之远的葛县,家里兄弟姐妹实在太多,又碰上了旱年,他爹娘大概是养不过来了,只得丢弃几个。原本大概是想卖掉的,只是这十九长了副病怏怏的模样,看着就像是养不活的,又天生有眼疾,才四岁,看东西就很是模糊了,卖也卖不出去。

卖不出去便只能丢了,丢近了说不准还能摸回家,便干脆丢到了百里之外。土地庙偶尔有人来往歇脚,说不准碰上个好心的,还能把人带走。

这本是个过分乐观的想法,毕竟比起好心人,这山林间流匪豺狼更多,更可能是在被人带走前,便被山匪掳了或是被豺狼吃了。

不过这十九是个命好的,他碰上了陆垣。

陆垣想着养一个儿子也是养,两个也是养,廿七还能多一个玩伴,便干干脆脆地把十九带走了。

不过后来他便发现,十九不算是个好玩伴,因为比起四处撒欢,他更喜欢安静带着。但十九是个懂事的儿子,即便两眼看不清东西,他也会每日摸索着给陆垣帮忙收拾杂鱼杂虾,或是搬着小凳站在灶边煮点汤糊。

所以陆垣收拾过廿七,却没碰过十九一根手指头,反倒格外心疼这孩子。

小孩子总爱追着比自己稍大一些的人玩儿,廿七也不例外。即便十九是个少言少语的性子,廿七也喜欢跟前跟后。在廿七自己眼里是帮忙,在十九眼里是纯添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