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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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孙淑铮是知道前情的,“姐姐还是那么率性而为。”

方晴正色道,“安是个真诚而勇敢的人。”

两个人便都笑笑,点下头,就此分开。

郑衍、韩益、韩太太在与欧阳先生及另两位北平来的人说话,方晴便走过去打招呼。

“我到现在还头疼呢!你跟友直两个对我一个,还说什么费厄泼赖。”欧阳先生对郑衍笑道。

一听便知道,昨天老朋友们一起去喝酒了。

看方晴走来,欧阳先生笑道,“方小姐的画儿真是好,我们曾经辍了课,专门讨论你的画儿。我与学生们吹嘘认得这位方霁天先生,而且还是朋友,改日你一定要赐我墨宝一幅,让我回去显摆。”

欧阳先生是学贯中西的学者,这样夸赞,实在是太过了,方晴脸皮再厚,也不由得泛红起来。

几位北平来的刚才只听得介绍是“方晴方小姐”,现在才知道这位方小姐便是爱国漫画家“方霁天”。

在《玩偶之家》里扮演林丹太太的秦小姐便与方晴讨论起美术理论。

看刚进来时的情景,秦小姐与孙淑铮很有几分别苗头的样子。都是年轻出色的女子,这种事是难免的。

秦小姐也确实是个难得的女孩子,长着娇俏的小圆脸,声音甜甜的,是美国韦尔斯利大学毕业的高材生,主业是英国文学,曾选修过西洋画。秦小姐于西洋美术理论颇为了解,好在方晴这两年恶补了些这方面的知识,不然怕是接不上话的。

方晴的优点在于读书、画画都还算踏实,受鲁先生启迪,这几年又重读诸子和儒家研究著作,并研究了些西画历史和西洋哲学之类,对国画及国画与西画的区别便有了更多的体悟。

方晴不愿抢秦小姐风头,但对其“西画高于国画”的一套说法很不认同,便也就国画西画的异同略说了几句自己的看法。

“国画与西画之区别,率因国人与西方人思维方式不同,国人重线性唯美思维,西方人为立体空间思维,然并非线画不能写实。中国自宋前,画皆象形,虽贵气韵生动,而未尝不极尚逼真。后士人画兴盛,界画等形似写真者被鄙为匠笔,因而没落,故非国画不能写真,只是近代不尚写真罢了。单重气韵,余皆简率荒略,固然不可取;若以形似与否定画之高低,却也太过偏颇,更遑论摒弃国画,代以西画技法。图画存在之意义,除却留图影外,便是表现思想志趣,试想,一幅油画的《山居秋暝图》该是怎样的情况?”

想到一幅油画的空山新雨、明月清泉、浣女渔舟,众人都笑了。秦小姐也给面子地翘翘嘴角。

在座诸位虽然不是职业画家,但都涉猎颇广,于书画艺术和中西方文化对比碰撞也有自己的看法,此时听二女论道,倒觉得方晴的更合耳缘,西方美术理论固佳,然用西画之笔,表现中国人所思所想,总隔着一层。

看方晴镇定自若地与人侃侃而谈,郑衍才真切地意识到那个稍显局促的姑娘真的成为一个漫画家了,竟有点“吾家有女初长成”的酸涩和欣慰。

“——故国画、西画各有所长,然并非不能融合,且如今中西交流越发地多,更多秦小姐这样学贯中西的人物,融中西画之长,画时人之生活、思想、志趣,或能开启绘画新纪元。”方晴微笑道。

方晴末了的一捧,给了秦小姐台阶,秦小姐也是很有分寸的人,并没再争论,只略谦虚两句。方晴又适时地问起“不知现在西画有什么新的流派”,就把话题完全交给了秦小姐。

郑衍微笑着看方晴一眼,她终究学不来时代女性有风驶尽的风范。

方晴无辜地看回去。眼波流转,恰对上韩益微笑的眼睛,方晴大方地回以微笑。

参照康有为《万木草堂藏画目·序言》等。

第48章 义卖晚会下

听完秦小姐对几个西方绘画流派的介绍,话题转化的空档,方晴告退,拉着韩太太去吃东西闲聊。

“你的学问真好。”韩太太真诚地说。

“真是以一当十,对西洋画的知识,都是这一两年恶补的。再说下去,就该露底了。”方晴小声道。

韩太太笑了。两个人说起宴会,“要说这西洋样式的宴会倒也有意思,想吃什么自己拿。不像我们,筷子伸长了都是失礼。”

方晴想起母亲教的那些规矩,笑道,“是啊,尤其是女人,吃饭穿衣、坐立卧行,一举一动都要有规矩。”

韩太太笑道,“若是全按那些规矩来,怕是就成了四方的了。”

方晴对韩太太笑道,“你做得就很好,我初次见你的时候便想,大家闺秀大概就是这个样子的。”

韩太太被赞得脸一红,“我倒是更希望像你们这些摩登女性。”

“我算哪门子的摩登女性,曾被人说像光绪时候的人。”

“那我不得是明代的?”

两个人都笑了。

看看大座钟,义卖马上就要开始了。

大人物们终于压轴出场。

主持的是天津商会会长孙先生,略说两句开场白,便请杨奉先先生讲话。杨先生是老牌同盟会成员,虽不担任官职,在国民党中却颇有威望,蒋、汪见了也要叫一声“先生”的。

杨先生五十岁上下,说话声音和缓低沉,然言辞慷慨,几句话便使得人心大振,“去岁江淮大灾,政府财政窘迫,以致前线供给不足,弹粮缺乏,听闻已至断炊之地步。将士们于前线抛洒热血,我等于后方何惜一二身外之物?我这里有先总理孙先生手书的‘吾志所向,一往无前,愈挫愈奋,再接再厉’一幅,并明朝抗倭名将戚继光的行书诗轴,愿捐献出来……”

杨先生不只说话慷慨,做事也大方,有杨先生带的好头,孙会长也捐出两幅颇有分量的字画,都拍了个好价钱。后面除了字画,还有些名贵货物,比如津西梅家的一批西式珠宝首饰,百货裴家的几十件皮草,寿德堂捐出的一批名贵中药……

代表梅家出面的是小安的朋友梅先生。方晴忖道,难怪梅先生把首饰当年货送,原来是家里的“特产”。

梅先生念得好生意经,珠宝盒子依次摆开,众女眷都被晃花了眼,想来等拍卖会过了,梅氏珠宝行一定又圈了更多新顾客。

这批首饰也确实好,或精巧或简约或新奇,总带着点说不出的“摩登味儿”,配长裙、大衣或者旗袍都好。可惜成套出售,每一套都价格不菲,不是方晴这种买本书都要看价钱的人买得起的。

孙会长为女儿孙书铮拍下一套蓝宝石头面,裴先生为裴太太拍下一套珍珠首饰,“津门四少”之一的鸿熹堂少东家楚大少爷为身畔的红颜知己小明玉拍下一套祖母绿的……

别的还好说,楚大少爷携妓而来,又拍下这样贵重首饰相赠,让在座的一干太太小姐很是看不过眼。楚大少眯着一双桃花眼,嘴角含笑,那轻狂的样子让方晴觉得有点眼熟——郑衍有时就这德行。

方晴看看郑衍,再瞄一眼楚大少,或许纨绔们都是相似的?

方晴热闹看得起劲儿,又捉摸有没有可入画的点——话说尸位素餐真不是个轻松活儿。

郑衍用余光瞄着方晴。与别的小姐太太们不同,方晴纯粹像个旁观者,许是自知绝不会拥有这些东西,便连觊觎之心都没有,还自得其乐地看热闹。这份自知之明让郑衍生出些心疼来。

郑衍走近,“有瞧得上眼的没?”

方晴小声玩笑道,“那个、那个——除了这两套,别的都包起来,送到寒舍。”

郑衍配合地微微后仰身子,“好大的派头!”

方晴呵呵地笑。

郑衍也笑,“那套珠子的,我觉得衬你,给你拍下来吧?”

看着郑衍的眼睛,方晴突然有点心慌,面儿上却不动声色地开玩笑,“莫不是想下一部漫画的分成就用这个抵了吧?那可不行,我还是喜欢银元,珍珠宝石都得往后站,”方晴顺嘴胡扯,“等我死了,就穿一套金丝串着银元做的金缕钱衣,啧啧……”

郑衍硬生生忍住涌到喉头的“滚蛋”二字,瞥方晴一眼,走了。

方晴收了脸上玩笑的神色,想了想,又觉得瞎想无益,便摇摇头也走去别处。

其实除了豪商富贾们,其他人多数拍些小件——虽说都是为了抗战,但也要量力而行嘛!韩益为妻子拍了一件银狐大衣,韩太太笑得眉眼弯弯。

方晴点头笑道,“典雅高贵,很衬你。”

义卖会后,方晴避实就虚,画了一张穿洋装的美人,正在摘下耳环,“用它为前线将士换块干粮!”

呈给李先生看,李先生看方晴一眼,签了字,没说什么。

这张美人被组版的曲先生树在左下角,与头条义卖会现场的照片遥相辉映,而旁边是梅氏的广告,哈,物尽其用!不得不说,曲先生是个妙人。

不管怎么说,方晴到底对这场义卖会也算有所交待了。

义卖会后几日,中日双方停战。

对战争走向,报纸上又进入“猜猜猜”环节。

郑衍与方晴商量着结束《王大壮进城》连载。郑衍是有点烦了,方晴也觉得,抗战当前,再乜斜着眼讽刺这个讽刺那个,显得挺混蛋的,两人便让“王大壮”又“出城”回去种地了。

方晴与郑衍商议画个以九一八为背景的故事。起因是前阵子方晴院子里新搬来个邻居,一对东北来的兄妹。

哥哥是冯庸大学工学院的学生,妹妹还在上小学。九一八的时候,母亲不幸罹难,二人辗转来津寻找在此做洋货生意的父亲。谁知那店铺早就典当出去了,父亲也不知踪影。好在哥哥识文断字,又是大小伙子,找了份文书工作,兄妹二人暂时安顿下来,再慢慢寻亲。

方晴与他们渐渐熟了,不免帮衬一二。那妹妹刚来时,大眼睛里都是惶恐,真是让人心疼。方晴自费帮他们在《津门时报》刊登了寻亲广告,然而不知是他们父亲离开天津,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终究没有找到。

听他们说起九一八事变中的沈阳及一路上的经历,简直就是一部历险记式的。方晴问那个哥哥,可否把他们的经历改编成漫画故事。

“没什么不可以的,总要给那些隔江犹唱·后·庭·花的人提个醒。”哥哥声音沉郁,又含着些激愤。战火中的家园与九河入海处的洋场都市宛若不在一个星球上,痛定思痛,他人已歌,让这个少年格外矛盾痛苦。

郑衍对方晴的提议倒也有点兴趣。平时写的尽是些歌舞升平郎情妾意或者吊着眉毛挖苦讽刺,这样苦大仇深的题材并没碰过。郑衍觉得,吃惯了淮扬菜和湘菜,弄点味道厚重的东北大锅炖菜,也蛮好!

郑衍便让方晴代约那位邻居聊一聊,又说也认识几个同样从东北逃难过来的,下午可以一起去拜望一下。

方晴却摇头,“不行,下午还有别的事。”

郑衍知道方晴于正事很认真,不会无故推脱,说有事,便是真的有事,“怎么了,需要帮忙吗?”

方晴慢吞吞地摇摇头,收拾画稿,王大壮又出城回了家乡,自己这“方大壮”以后会如何呢?下午约的是大姨——为的是相亲的事。

第49章 郑衍表白了

方晴与大姨家走动得并不勤,逢年过节按例拜望而已,但大姨对方晴却着实不错,在妹妹妹夫的信中得知方晴离婚后,便留意着给外甥女介绍新的男人。

半年前介绍了一个做生意的,有几间铺子,日子过得还算殷实,前面的媳妇亡故了,留下三个孩子。可惜年纪有些大,已经三十七了。

方晴并无结婚的迫切想法,也不觉得这个人合适,然而不愿违逆大姨,还是去见了一面。

这是一个微微有些发福的男人,保养得倒好,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的样子,皮肤白白的,戴一副金边眼镜,眯缝眼,见人三分笑,说话慢吞吞的。这位先生请大吴氏和方晴喝茶,礼节颇为周到。

过后,还不待方晴想出什么借口,对方已经反馈给大吴氏,“令甥女是时代女性,与我这样一个小生意人,太屈就了。”

过两个月这位先生娶了个很俏丽的年轻姑娘。大吴氏悻悻地说,“娘家是打鱼的,小气吧啦,也就是年轻漂亮点儿,别的都不如你。”

方晴脸上陪着笑,心下却道,“有年轻漂亮这两条就足够了。”

后来大吴氏又看中丈夫的一个同行。小伙子没上过什么学,人却很机灵,想找个识文断字能撑场面的太太。然而打听着,这人好像包了个唱的,又爱去跳舞厅消遣。大吴氏抿抿嘴,熄了给外甥女介绍的心。

大吴氏觉得,这次这个却实在是好,不过二十六岁,是中学教员,人长得平头正脸、斯斯文文的。前妻前年难产死了,孩子也没留下,若是嫁过去,并不用当后娘。家里也过得去,其父经营着一个挺大的绸缎庄。

上次那个都见了,这个更没有拒绝的理由。

约的地方在法租界玛格丽特公园边上,是一家颇有情调的咖啡馆。

方晴走进咖啡馆,找个临窗的位子坐下,叫了一杯咖啡,坐着等。

杯子见底儿的时候,方晴从手袋里掏出前些阵子在南市淘的银壳老怀表,已经到时间了。方晴招招手,又添了一杯咖啡。方晴很不理解为什么有人爱喝黑咖啡,这东西明明只有加了奶放了糖才好喝。

隔着玻璃窗户,方晴看到一个戴眼镜穿西装的青年男子匆匆而来。

那青年男子进了门,环视一下,略踌躇,走向另一桌一位单身女子,“请问是方小姐吗?”

瞄一眼那位艳女,方晴自嘲地笑了。

那男子脸微有些红,又过来问方晴,“请问是方小姐吗?”

方晴想戏谑地说,“真可惜,是。”到底顾忌形象,把前几个字省去了,脸上带着个宽和的笑,“我是,您是乔先生?”

“是,鄙人乔慰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