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这位林少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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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时节,天亮得越发早了。东方鱼肚白,晨鼓过半,上朝的、行商的、出门办事的,都聚在坊门口等着鼓绝放行。

坊门不远处,有几个小食摊子正热气腾腾着,做的便是这早起行人的生意。

卖馄饨的赵八、挎着胡饼篮子的邱大、炸捻头的卢三娘都是每日见到的老面孔,今天却多了一个生脸的,还是个长相颇为标志的小娘子——杏眼雪肤高挑身材,若再丰腴些,就可称为美人了。

她面前放着一个碳炉子,上置平底铁铛,铛旁有小竹架,上面一色粗白瓷碗,盛着些油酱之类佐料。

只见那小娘子用刷子在铛上刷一层油,然后舀出一勺面糊倒在铁铛上,小刮板一转,面糊便均匀地摊开来,又敲碎一枚蛋放上,顷刻便成了饼。

把饼翻个面,涂抹上酱料,撒葱花芫荽,裹上捻头,中间一切,折在一起,这饼便算成了。

小娘子又不用手拿,而是用小铲铲进备好的粗竹麻纸袋中。纸,可是个金贵东西,用来包饼,当真讲究。

当下便有人上前问价,十文钱,虽不便宜,但以这般讲究来说,倒也不贵。

这人打开袋子尝一口,嗯——饼皮香软,与日常吃的硬煎饼不同,许是放了蛋的缘故,里面裹的捻头酥脆,又有鲜香辛辣的酱料并些葱香、芫荽香,美得很。

见他吃得好,便有其余人也来买,那些骑马坐车的贵人也有遣了奴仆来的,渐渐摊子前挤挤挨挨了一堆人。

京兆少尹林晏撩开车窗纱帘,一眼瞥见不远处的“骚动”,胡服鬟发,柳眉杏眼,嘴角含笑……前两天放出的那个宫人?

旧时王谢堂前燕,在这里巷街头飞得倒很是欢快……

一青衣仆从来到窗前低声问道:“阿郎今日没用朝食,奴去买些糕饼来吧?”其实也就是问一句,阿郎从来不爱外面这些腥膻粗粝的东西。

“……也好,”林晏点头,放下纱帘,“多买几个。”

还多买几个……青衣仆从怔一下,隔着窗纱望向主人,再扭头看看那边卖饼的小娘子,突然顿悟,把马缰绳甩到同伴手里,小跑着朝食摊儿去了。

车内,林晏用手指轻揉眉心。这几日休息得不好,眼目酸疼。

今日皇帝要去圜丘祭天祈雨。皇帝出行是大事,虽负责保卫的是禁军,沿途疏散排查却是京兆府的事。禁军统领秦祥曾是皇帝近身内侍,颇有些气焰,想到这位权宦,林晏觉得太阳穴都疼起来。

林晏又顺着想到京城治安。最近京里物价变化不大,每斗米涨了约莫十钱,只要运河河运还畅通着,又有常平仓存粮,想来京畿百姓的吃食不会出大问题。只是因为干旱,人心有些不稳,有什么“河兽现,天眼关”之类的谣言,谣言……

三千晨鼓敲过,坊门开启的时候,青衣仆从才捧着几个煎饼回来,“阿郎趁热吃。”

“你们分了吧。”林晏敲敲车壁,示意前行。

青衣仆从一怔,看看摇晃的车窗纱帘,又扭头看看那边还在忙的小娘子,难道,我想错了?

早起出门的这一波都走了,太阳也出来了,又卖了一波晚起不出门人的早点,沈韶光便和其他小摊贩一样收了摊儿。

沈韶光给自己煎饼的定位是“中高端”早点:这里是高档社区,居民购买力大多不错,饼里有蛋有酱滋味足,比胡饼多上几文也会有人买账;配备纸袋,虽然成本增加,但一则卫生,防着讲究人嫌腌臜或怕污了手,酱汁子葱花饼屑掉在衣襟袖口,到底不雅;再则也方便,走路的,骑马的,单手拿着,走着立着也就吃了。

今天一试水,这定位倒也靠谱。

沈韶光掂掂钱袋里的钱,大致估算一下,去了成本,怎么也能挣八·九十文钱,那一个月也能挣两千多文,一个进士及第的校书郎,也不过才一万多钱,自己一个孤女的花销是尽够的。但要靠着这两千文在长安买房,却是个遥远的梦想,同志仍需努力啊。

沈韶光拽着小车回了借住的庵堂,便碰见候在门口的知客净慈。

净慈斜着三角眼从沈韶光身上打量到那车上的小炉子小架子上,皮笑肉不笑地问:“沈小娘子一早就挺忙啊?”

沈韶光眯眼笑道:“是啊,出去舒散舒散。”

还疏散疏散,分明是出去做那商贾之事!净慈唇边带着一抹讽刺的笑。平心而论,对商贾,净慈没什么意见,尤其对来上香的大商贾家眷,商贾也是人嘛,但这份宽容显然没普照到街边摆小摊儿的身上。净慈觉得,沈韶光所作所为简直污了庵里的门楣!不能忍!

沈韶光拽着车子从她身边过去,净慈则转身大花蛾子一样飞去了净清那里。

“那沈小娘子竟然街头卖饼,实在不成体统,师姊禀了主持,赶她出去吧。”

净清有些为难地轻咳一声,“你忘了,人家付了赁屋钱的……”

“那便如何?还给她便是了。”净慈作为知客,经手的银钱多,还真看不上沈韶光那点房租。

“话不是这么说的,”净清苦口婆心地劝,“这让人知道我们不守约,难免于庵堂名声有些妨碍。”

听净清摆出“名声”二字,净慈到底清醒了些,沉吟了片刻,“那便罢了,就让她住满这三个月。”

净清回想起前两日沈施主拿煎饼送去给主持的场景。

师父吃着煎饼,听沈施主说什么“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①。当时师父是怎么回答的?“小娘子是真真践行了夫子之言,让人钦佩!”

你听听,出摊卖煎饼是践行孔夫子的话!师父在美食之前,真的没节操啊。什么三个月期限,照这形状,没准什么时候师父会同意让沈小娘子在庵里开食店呢。

但这些话是不能对旁的弟子们说的,总要给师父留些颜面。

净慈犹自在唠叨:“你说这高门仕女,怎么能出去做这营生?莫不是个假士族吧?”

若沈韶光在这里肯定要嗤之以鼻的,莫说高门仕女,就是皇帝还有去糊纸盒儿的呢!末代皇帝溥仪了解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