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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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天下所有宠爱儿女的父母,发现孩子跟人打架,还把邻居家孩子头给打破了,无奈却无怨地替自家孩子收拾残局,绝不肯因此将儿女送官究办。

十一默然看着,抬手拂鬓间散落的碎发,又扶了扶鬓间的碧玉兰花簪。

云皇后便凝望着那根碧玉簪,叹道:“记得这簪子,乃是太后所赐。当日她最疼爱朝颜,若是知晓朝颜在她薨逝不久便离宫而去,想来也不安心。”

楚帝亦是黯然,“正是这话。颜儿在宫中住着的日子虽不如薇儿、询儿长久,却向来和太后投缘。这些孩子里,太后最疼惜的就是她。”

云皇后便道:“便是冲着太后,颜儿,你也不该再说走就走了吧?隔几日随母后一起去祭拜太后,也好告慰太后上天之灵。”

帝后二人借着太后说事,用意却再明显不过:想留下这个女儿。

十一目光有些飘忽,侧过面庞并不与养父母对视,却正见到宋与泓不知兴奋还是担忧的目光,以及宋与泓身后韩天遥那幽杳的深眸。

宋与泓自有城府,但在十一跟前,他始终一泓可以看得到底的泉水,再怎样激荡奔腾,都不曾掩饰过他的底色;而韩天遥却似深不见底的幽潭,独处高崖之下,习惯性地波澜不兴,宛若一潭静水,并不容人看清其中的漩涡。

但到底是他不肯让她看清,还是她不愿意走得他身边去细看?

即便隔了那么远的距离,此刻她都能看到他幽深眼底萦出的丝丝暖意。

于她是个艰难的抉择,于他则轻易得很。

无论她做出的是怎样的抉择,她的身后将有他。

十一低头压住自己的额,慢慢地揉着,指尖因用力而发白,已全无谈笑制敌的潇洒和利落。

宋昀在侧叹道:“听闻琼华园一直有人整理打扫,至今花木葱茏,屋宇齐整。可惜碧玉之堂空在,琼华之室虚守,却两年都不曾等回主人。”

十一听得他声音委婉温和,不觉心弦微颤,举目而望。

宋昀如今贵为晋王世子,以晋王那等病弱不能视事的身体状况,想来很快就能成为当朝最尊贵的亲王。

但一眼看去,他的衣饰虽华贵,却依旧简洁清爽,瞧来跟布衣时并无太大差别,淡雅温润如琼枝玉树般的气韵一如既往地令人心旷神怡,更令十一心神恍惚。

他瞧着十一清莹湿.润的眸子,眉间愈添神采,轻笑道:“好在如今郡主已经回京,有的是时间探故园芳草,忆故人情深。若宁献太子在世,想必也盼望郡主长留京中,平安喜乐。”

提到宁献太子,旁人犹可,云皇后已撑不住,拿了帕子拭眼角泪水。

十一红了眼圈,一时没有说话。

殿外有内侍小心向内探望。

宋与泓悄无声息地使了个眼色,那内侍即刻上前两步,在外禀道:“启禀皇上、皇后,北魏使者又在宫外求见,正遇大理寺徐宣徐大人、胡梦裕胡大人,在宫门口起了争执。”

宋与泓闻言便道:“那魏国使者倒是皮实,说了皇上龙体欠安,还每日纠缠不休!”

二十余年前,宰相柳翰舟主持伐魏,欲收复中原河山,却遭遇大败。后来两国议和,商定双方恢复从前国界,楚以侄事伯父礼事魏,纳犒师银三百万两,且需每年交纳岁贡银、帛各三十万。

如今北魏内外交困,国势日下,依旧前来催收银帛。朝中本就有许多大臣对和议不满,再三疏奏朝廷回绝魏人;可同样有许多大臣怕回绝魏人会再启兵端,坏了好容易保住的这半壁江山的繁华太平。

楚帝本就病着,加上性情优柔,眼见双方各执一辞,始终犹豫不决。徐宣、胡梦裕都是力主回绝北魏的大臣,性情刚烈,若路遇魏使,口出嘲讽引起争执倒也不算意料。

施铭远道:“若论此事,魏使到杭都已久,也该给他们一个交待了……”

他并不肯再说下去,目光逡巡于帝后二人身上。

韩天遥坐于下首,不动声色地看向宋与泓。

二十年前的和议,正是施铭远主持签订;宋与泓身为皇子,轻易不肯得罪权相,施铭远也不敢跟这位皇位继承人作对,所以不明就里的人常会觉得济王与施相相处得甚是融洽。

可韩天遥入京已有一段时日,深知宋与泓正是主战大臣身后最大的支持者。

徐宣、胡梦裕等正是这位年轻皇子看重的主战大臣,忽然在此时与魏使发生争执,一切便堪可回味了。

但宋与泓并再说什么,只是低头把玩着腰间的云龙玉佩,仿佛在沉吟着什么,更似……在等待着什么。

韩天遥很快便知他等的是什么。

“啪”的一声,竟是十一重重一掌击在椅靠上,然后,她挺身站起,行到大殿中央,跪地。

这个醉生梦死足足两年的女子,眉眼锋锐如刀,缓慢却铿锵有力地吐字道:“臣女请求皇上,回绝魏使,与魏人断交!东胡攻占魏都,与魏人结下生死仇恨,犹甚于魏、楚之恨。如今魏人被迫徙都于中京,以楚之故都为都,足见其风雨飘摇,国势渐衰!”

“若魏为东胡所灭,则东胡为我邻国,疆场相望,并非我大楚之福;若东胡不能灭魏,魏国恢复元气,必定伺机灭去东胡,到时愈发强大,更是大楚之祸!若继续忍耻和戎,息兵忘战,积聚钱帛送与魏人,等于在削弱自己帮助北魏复元,不过苟安之计。臣女以为,大楚长此以往,不仅国势日削,更兼养虎为患,纵得一时安稳,终会酿作倾覆大祸!”

施铭远叹道:“郡主果然是未长大的小孩儿,光这话,就未免危言耸听了!”

十一蓦地转头,喝道:“住口!这里是我父皇寝殿,并非朝堂之上!我自与父母说话,父皇母后尚未说话,几时轮到你来教训?”

云皇后皱了皱眉,扫了施铭远一眼,没有说话。

楚帝却道:“颜儿,你所说的既然是朝堂之事,施相议论原也无可厚非……若依你之见,今日情形又当如何?”

他虽维护了施铭远,却容十一继续往下说,显然是听进去了。

朝中从不乏有识之士,但是对魏人截然相反的两种态度,只让他越发踌躇不定,难下决断,故而拖延至今。

十一目光煜煜,继续道:“我等正该乘北魏孱弱之际,力图自强自立。于朝堂,用忠贤,修政事,屈群策,收众心;于军政,训兵戎,择将帅,缮城池、饬戍守。苟安或自强,图一时安稳或保金瓯永固,尚祈父皇早作决断,切勿示敌以可侮之形,错失复兴良机!”

楚帝闻言沉吟,然后看向云皇后。

云皇后叹道:“颜儿,如今靺鞨人元气大伤不假,可中原大片河山在握,且向来兵精马壮。回绝魏人岁贡不难,但由此挑起衅端,引发两国战事,你可知多少将士会血洒疆场,又有多少百姓会流离失所!颜儿,二十年前的那件事,我知你一直怨母后心狠,可当日败局已定,国力不继,终也是……无可奈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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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和下章部分谏言,有参考南宋名臣真德秀关于请旨绝金的奏文,以及宋宁宗下旨伐金的诏书。特此说明。

嗯,我知道大家不爱看,我翻史书查资料写得也累觉不爱啊!可惜跳不掉,非写不可的情节。

不过总算打架打完了,面谏也谏得差不多了,咱们十一也可以带着她的花花继续谈恋爱了!

谏郡主归来(三)

十一有泪盈睫,却迅速霎去,缓缓道:“成亡败寇,自古皆然。当年柳相兵败,问责柳家理所应当。可若因兵败一时便不敢奋起,一味龟缩求全,当真能保得大楚江山无虞?便是一时苟全,近有北魏,远有东胡,都是虎狼之国,野心勃勃,错失自强自立之机,待他们崛起强大之时,叫大楚子孙如何保全江山宗庙?”

云皇后盯着这个熟悉却又陌生的女儿,蹙眉不语。

宋昀见状,忙道:“想来此事一时难以决断。郡主已奔波一整晚,不如先在宫中休息一日,晚上点再商议此事吧!俨”

楚帝顿时眉眼一舒,正待顺势应下时,前方忽有人影一动,却是韩天遥站起身来,行到十一身畔,说道:“皇上、皇后,朝颜郡主高瞻远瞩,识见不凡,臣附议!宗社之耻不可忘,幸安之谋不可恃!请皇上、皇后三思!”

宋与泓略一踌躇,亦起身行礼,说道:“儿臣亦同意朝颜郡主所言。魏使索岁贡之事拖延至今,朝臣议论纷纷,尚祈父皇尽快决断!稔”

宋昀见状,向施铭远看了一眼,随着他们跪地请命道:“臣前来京师未久,却也深知皇上励精图治,一意与民休息,原是皇上一片仁德之心。只是靺鞨蛮夷之人,据我中原已久,委实天厌人怒。闻得中原百姓盼大楚北定中原,如久旱之盼甘霖。既然济王兄长与朝颜郡主都认为回绝魏人为妥,臣宋昀亦附议!”

楚帝原说此处并非朝堂,但此刻几人所谏之事,正是朝堂之上日日让他头疼之事,不由皱紧了眉,按揉着自己的太阳**不说话。

云皇后瞧他脸色,已是忧心忡忡,“皇上又头疼了?”

楚帝振足精神,摆手道:“不妨。施相,你怎么看?”

施铭远与云皇后对视一眼,终于上前一步,说道:“臣也觉得若要力图自强,目前的确可以回绝金人。只是若触怒金人,再启战端,只怕兵灾难免!”

韩天遥闻言,黑眸冷淡扫过,已禀道:“皇上,若北魏因此侵我大楚,臣韩天遥愿为楚军先锋,效死报国,绝不让魏人再占据大楚一寸土地!”

他声音不高,却出语铿锵,顿挫有力,武将的沉雄豪宕之气伴着强悍的杀机已于无声无息间飘散于详和宁静的寝殿。

殿中气氛一时凝滞时,施铭远躬身道:“前有祈王,后得南安侯,实乃大楚之幸!既有南安侯力保大楚无恙,臣也认为可以回绝北魏岁贡!”

楚帝微愕,却也欢喜,向云皇后道:“施相如今也认为可以回绝北魏……如此看来,咱们的确不必再白白交出那许多岁贡。”

云皇后眉眼一弯,“皇上所言甚是。回头咱们拿这三十万两银帛来修缮城池,训练兵马,也比喂给靺鞨人强。”

楚帝便笑道:“既如此,咱们叫人回绝魏人便是。”

施铭远忙道:“臣愿前去回绝魏人,尽量婉言相拒,不去激怒他们便是。”

宋与泓扫过身后的韩天遥,亦上前道:“儿臣愿随施相一同前往,也好多向施相学学从政之道!”

楚帝点头,“如此甚好。泓儿,你自幼和询儿一处读书,比他身强力壮,且练有武艺,可谓文武双全。可你有时行事鲁莽冲动,叫朕委实放心不下。为人处世之道,是得多学学!”

宋与泓恭谨领命,这才与施铭远一起告退。

云皇后已在向朝颜道:“颜儿,他们尚有前朝政事需处理,咱们娘俩先去嘉明殿用些早膳,好好叙叙话!”

十一见此事终于尘埃落定,原本凌锐如刀的气势早已收敛,默默地立于一侧,眼底竟有迷.离泪光。

闻得云皇后唤她,她才答道:“是,母后。”

却回过头来,向正预备离开福宁殿的韩天遥一眼。

只那匆匆一眼,竟蕴了说不出的担忧。

韩天遥微微一怔,眸光旋即柔和,唇角已轻轻扬起。

施铭远方才说,南安侯愿力保大楚无恙,所以他认为可以回绝北魏岁贡。

换而言之,一旦由此挑起衅端,韩天遥必须担上责任;若是引发战事,他不仅得身先士卒,且只能胜,不能败,——哪怕是人为操纵下的败绩,都可能成为置他于死地的借口。

楚帝眼里的宋与泓,是还没有长大的鲁莽冲动的孩子。可真的鲁莽冲动,他岂会主动去和施铭远学什么处世之道?

他只是怕施铭远所谓的婉言相拒,会与魏使说些什么不该说的话。

很多年前,也有一人全力主战,触怒靺鞨人。楚国前线败绩,靺鞨人要求拿到他的头颅后再谈和议。

于是,那个曾经位高权重荣宠无双的当朝丞相,一颗大好头颅,至今封存于异国的府库。

韩天遥浅淡的笑容里,十一的泪水已然滚落。

她无声地拭去泪水,转身随着云皇后离去。

心神恍惚之际,脚下一软,竟踩了个空。

身畔有人伸手将她扶稳,轻声道:“柳姑娘,小心!”

回眸,正见宋昀温和含笑的黑眼睛。

温润如玉,明亮如珠,再次照亮了宏美崔嵬却冷肃枯燥的皇宫。

***

大楚历代君王都讲究以仁治国,虽时有昏君、庸君,却从未出现过暴君,大臣也罕有因言获罪的。便是触怒君王,了不得贬去穷山恶水待上几年完事。故而大楚朝堂一向热闹,那些耿直的大臣甚至敢拖着楚帝的袖子进谏,唾沫星子直喷到皇帝脸上。

回绝魏人岁贡关系大楚安危存亡,朝臣众说纷纭,难免议论纷纷。幸亏原先主和的施铭远也改了主意,主和那派便哑了半边,只在一旦开战的后果上纠缠。

施铭远甚至一反常态,竭力推荐年轻的南安侯协理军政,力排众议建议破格提拔,让其担当军政要职,才好再续父祖威名,将靺鞨人远远逐离楚境……

登高必跌重。

何况是刚刚来到朝中,尚未树立自己威名的韩天遥。

他在或羡慕或猜疑的目光中泰然自若,直到回到韩府才舒出一口气,默默卧在十一素常睡的那张软榻上,许久不曾言语。

狸花猫在软榻上嗅了嗅,又奔到门槛前,瞪着一双碧荧荧的眼眸向外张望。张望许久,又踏着小碎步走到东次间,然后趴在纱隔上向十一住过的卧室察看。

作为一只聪明玲珑的猫,跟着主人养成良好的适应性是必要的。

有主人的地方就有鱼,就有家,就有它花花全部的幸福和快乐。